(文 / 罗斯·安德森)听起来或许有点不可思议,但确实有可能在某个月黑风高,或者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人类就从地球表面完全消失了。我们已经学会关心小行星会否撞向地球,或是担心超级火山大爆发,但牛津大学的哲学教授、尼克·博斯特罗姆(Nick Bostrom)认为,人类更有可能毁灭于自己之手。
博斯特罗姆是牛津大学人类未来研究院的院长,他在几篇文章中都表示,现今社会不仅对人类灭绝的风险知之甚少,更糟糕的是人们大大低估了这种风险。关乎人类存亡的生存危机中,有一些广为人知,尤其是自然因素,但其他因素则毫不起眼,甚至让人觉得古怪离奇。
博斯特罗姆认为,最令人担心的一类因素,其实是人类科技发展带来的危险,且未来 100 年时间里,这一类危险因素,在数量和危险程度上都会持续增长。
有些人认为,我们应该集中力量解决现存的问题,而不是担心未来那些可能威胁生存的因素,因为后者中有很多都不太可能发生。但您对此的回应是,从伦理道德层面来说,缓解未来的生存危机,比缓解眼前的痛苦更有优先性。可以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吗?
博: 这样说,如果在你的道德观中,未来的人和现在的人同样重要,你认为从根本上来说不管一个人生存于现在还是将来,都不会影响到他的重要性,这就正如许多人都认同,从根本上来说,不管一个人正呆在什么地方——非洲也好、月球也好,任何地方都好,这个人始终具有不变的价值。
进一步来说,如果你从道德观上认可,未来之人的重要性与他们的人数成正比,那么你就可以理解,为什么缓解生存危机比当下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想一想,如果撑过这段艰难时期,未来可以有多少人出生并生存下去——我们也许可以延续数十亿年,我们的子孙后代可能会散布宇宙中,并定居于数十亿个太阳系中,到那时人口可能会比现在多几十亿、几百亿倍。因此,在实现这美好蓝图的过程中,哪怕这宏伟未来变为现实的可能性降低一点点,其影响之重大,都超过很多现在看来十分重要的事情,比如消除贫困或者治疗疟疾。
就眼前的情况来说,您似乎并不太担心自然界中的生存危机,比如小行星撞击地球、超级火山喷发等等。您认为,大部分威胁到人类未来的危机,都是人类自己引起的,比如核战争——不过核战争也不算新概念了。还有没有其他更新、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可能会令我们毁灭于自己之手呢?
博: 我认为最严重的生存危机,应该来自于人类未来的某种技术,可能本世纪末就会出现。例如,机械智能或高级分子纳米技术,可能带动某种武器系统的快速发展;合成生物学的发展同样可能带来一些危险。
当然,并不是所有生存危机都一定会导致种族灭绝,生存危机中肯定包括灭绝,但也包括永久性破坏人类发展潜力的危险。你可以想象,一个集权主义社会就可能糟糕到这种程度,纵观历史,集权统治最终都被推翻了,但技术的发展可以让统治者更容易排除异己或监视人民,使得这种暴政越发密不透风坚固异常。
就眼前的情况而言,为什么我们不需要担心自然界的生存危机呢?
博: 一种解释的方法是,人类已经成功的延续了 10 万年,由此看来,短期(比如未来的几百年内),自然界的生存危机都不太可能为人类带来灭绝的危险。但是我们自己却会通过技术革新,制造出全新的危机,而面对这些危机我们是否能安然渡过,就无史可循了。
另一个解释的角度是,衡量一下这些自然界危机发生的可能性,我们就会发现这些几率都非常小。例如,我们可以通过研究地球或月球表面陨石坑的分布,来了解不同撞击力度的发生频率,以进一步估算小行星撞击的风险,而结果表明这种风险很小。我们也可以通过望远镜观察研究小行星的运动,观测它们是否会进入撞击地球的轨道。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发现任何大型的小行星有要撞上地球的迹象(※此处已更正),并且大部分较大型的小行星都已在我们的观测范围之中。
您曾经论述说,我们之所以低估生存危机带来的影响,是因为 “观察选择效应”,可以进一步解释一下这种效应么?
博: 要解释 “观察选择效应”(Observation Selection Effect),我们可以先讲讲 “选择效应”。比方说,我们想评估一下这个池塘里最大的鱼有多大,于是我们用渔网捉了 100 条鱼,其中最大的有 7.6 厘米长。你可能会推断说,这个池塘里的鱼最大也就在 7.6 厘米左右,因为都抓了 100 条鱼了,其中最大的也就 7.6 厘米长,这个推论看起来很合理。但后来你发现,你的渔网只能捕到一定长度之内的鱼,也就是你使用的测量工具会带来一种 “选择效应” :你试图从一个大范围内取样,但结果你取样的范围只是大范围中的一个小范围。这是目前统计学会面临的一种典型困境,也有一些方法可以帮我们纠正这种效应带来的偏差,所以,当你想要知道池塘里鱼的大小的时候,要把这些都考虑进去。
“观察选择效应” 是 “选择效应” 的一种,它不是由测量工具的局限性造成的,而是因为所有的 “观察” 都需要由 “观察者” 来进行。这种效应有时候十分重要,不可忽略,例如在演化生物学的研究中。比方说,我们已经知道地球上演化出了智慧生命,据此有些人可能就会自然而然地认为,大部分类地行星上也会演化出智慧生命——这就是在忽视了 “观察选择效应” 之后得到的结论。无论类地行星中演化出智慧生命的比例多么低,我们都会发现,“我们的星球不就是这样的么?”。
实际上,我们的观察结果——即我们的星球上出现了智慧生命——无论在 “类地行星上几乎不可能出现智慧生命”,还是在 “类地行星上极为可能出现智慧生命”,两个假设中的任意一个之下,都是成立的,但 “观察选择效应” 可能会让我们倾向于后面的这个假设。而在人类灭亡和生存危机的问题上,“观察选择效应” 一样也会产生影响。
您能进一步解释一下吗?
博: 其实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我们排除 “观察选择效应” 的影响,叫做 “自我抽样假设”。这一假设可以大致解释为,你要把自己想象成从大批观察者中,随机选出的一名观察者。在末日理论中,这一假设格外有用,这个理论认为,我们低估了人类在不久的将来就灭绝的可能性。基本的做法就是给出两个假设,分别对到人类灭绝时,所有存在过的人类总数给出不同的估算值,比如你可以简单一点地设定:一个假设认为到人类灭绝时,存在过的人类总数为 2000 亿,另一个假设则认为是 200 万亿(是前者的 1000 倍)。
刚听到这两个假设的时候,你可能会觉得两个看起来可能性差不多,然后你就应该考虑 “自我抽样假设”,以及你的出生排行(即在所有已经出生、以及将在未来出生的人中,你排在多少名)。我们估算了一下,至今为止已大约有 1000 亿人,曾经或正存在于这个星球之上,如果考虑到这个数据,你就会倾向于第一个假设,即认为到人类灭绝时,存在过的人类总数为 2000 亿。因为如果你把自己当做所有曾经、正在或将要存在于世的人中,任意抽选出的一个代表,你是第 1000 亿个的可能性,在 2000 亿总数的情况下要远大于 200 万亿总数的情况。如果人类总数为 2000 亿,第 1000 亿就是中间的位置,情理之中。
但如果人类总数可以达到 200 万亿,那你就是前 0.05% 出生的人,听起来好像有点不可思议。所以,你会发现,排除 “观察选择效应” ,可能带来颇为令人惊讶的违反直觉的结果。不过需要强调的是,我不能肯定这个人类总数理论的正确性,在更深层面上还有一些方法上的问题没有解决,我也写过很多文章阐述这些问题。
我大概明白 “观察选择效应” 是怎么影响我们判断的了。这么说是不是更直接一点:我们想要知道什么样的危机,能够造成种族灭绝这等规模的灾难后果,但问题是,这种危机根本不可能被观察到——如果曾经发生过这种事情,我们根本不可能依然好好地存在着,更不用说 “观察” 了。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应该怎么看?
博: 在讨论关于人类生存史的重要性到底有多大时,有一种思路跟你刚刚说的很相似。人类在这个星球上的历史大约有 10 万年,那么成功活过这 10 万年,是不是意味着我们还能再渡过一个 10 万年呢?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牵扯到一些不同的影响因素,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会不会出现一些全新的、人类史上都不曾有过的危机呢——尤其是我们自己造成的那些危机,21 世纪以来,我们发展出的某些新技术,尤其是那些能让我们制造出新武器,或者引发新事端的技术。研究过去 10 万年的历史,似乎不能让我们在面对这类危机时,获得多少加分。
不过,就自然界存在的危机而言——无论是小行星撞击,或是宇宙的真空衰变,等等——有人可能会问,我们能从人类历史中得到什么信息。还有人会发现,无论在什么地方的什么物种,都会因为 “观察选择效应” 而觉得自己幸存至 “今”,因为种族灭绝之后你就无法再 “观察” 到自己了,这使得对某些危机的分析更加复杂。
几年前,我曾与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位物理学家、马克斯·泰格马克(Max Tegmark),合著了一篇文章,文中我们讨论了一些生存危机,比如真空衰变,这种假设的现象是指,宇宙衰变至一种更低能量的状态,而这种低能态会像个巨大的气泡一般以光速扩张,所过之处一切都被毁灭,这场灾难不会有目击者——它毫无预兆的以光速袭来。
我们发现,在面对 “毁灭” 这一问题时,我们的所见和经验是很有问题的,“观察选择效应” 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但我们发现了一种间接的研究方法,即解读跟地球形成时间有关的证据,并把这些证据跟其他类地行星的形成时间相比较,之后得到的数据可以帮我们了解监测这种危机。所以你看,这又是一种在估算人类灭绝几率时,不能忽略 “观察选择效应” 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