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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上帝”给历史编了程:《富种起源》背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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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line_member 发表于 2023-3-5 14:55: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按语】

2023年2月,中信出版集团出版了吴乐旻博士的新著《富种起源:人类是怎么变富的》。这部作品得到钱颖一、唐世平、赖建诚、文一、彭凯翔、兰小欢、Joel Mokyr、Gerard Roland、Tyler Cowen、Pranab Bardhan、Brian Wright等国内外知名学者的推荐。
Tyler Cowen 在经济学界最有影响力的学术博客 Marginal Revolution 上评价这部书时说:“我预计这将是今年全世界范围内最好、最重要的一本经济学著作。它可能还开启了中国经济学家用中文创作重要作品的新时代。”
Brian Wright 更评价道:“大约一代人中,才会出现这么一位学者,综览已知的史实,对历史整体做出充满颠覆性和吸引力的重新诠释。在对尔萨斯陷阱、人口转型和全球经济的停滞史与增史的诠释上,吴乐旻的研究很可能会引发一场范式转移。”
到底是怎样一部作品,竟然获得这样崇高的评价?我们政治经济学新时空公众号有幸邀请到作者吴乐旻博士,请他聊聊这本书背后的故事。
小贴士:这篇采访稿临近结尾的地方有一个价值不菲的巨大彩蛋。
<hr/>【访谈】

高岭(以下简称高):乐旻,能介绍一下自己吗?
吴乐旻(以下简称吴):好。我1985年出生在上海,是浦东人。在清华经管读的本科,然后在 UC Berkeley 经济系拿的博士学位。2013年博士毕业后,我在北京大学经济学院教过三年书,教世界经济史和宏观经济学。
<hr/>高:今年,中信出版社出版了你的新作《富种起源》。这本书是讲什么的?
吴:《富种起源》有个副标题,叫“人类是怎么变富的”。变富,指的是人类从狩猎采集时代和农业时代的期贫困,经过工业革命,迈入现代经济增这样一个转折。我想回答两个问题:“当初为什么穷”和“后来为什么富”。
当初为什么穷——转折之前人类是怎样一个生活状态,为什么陷在期的贫困中不能自拔?
后来为什么富——现代经济增长到底是怎么启动的?也就是书名里的“富种起源”问题:人类这个物种是怎么从穷变富的?现代经济增到底是怎么开始的?未来世界有没有可能重返曾经的黑暗时代等等。
<hr/>高:写这类主题的书有很多。你这本书有什么不一样呢?
吴:这个话题很多学者都写过。写成书的作品,一般是对现有解释的综述。综述性的论著如果没有作者自己的精气神在里头的话,读起来可能比较无聊。
《富种起源》不是综述,不做陈列,就是一条逻辑从头到尾,一步步往下推,勾画一套与传统框架截然不同的历史观,而不是罗列几个因素。
我不否认前人说的那些因素,但对我们的认知来说,所有因素都得嫁接在一个基础框架上发挥作用。过去,这个框架就是尔萨斯理论。但尔萨斯理论是有问题的。古代社会陷于期贫困的原因,尔萨斯的解释是不对的。
而且,他这一错,从他的理论所发展出来的对现代经济增起源的解释,也跟着出问题。结果就是,经济史两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当初为什么穷,后来为什么富——现在流行的那些理论解释,大多数都从根子上错了。这本书所做的,就是换一个新的基础:为我们理解人类文明的停滞与增、贫困与繁荣、甚至是崩溃与重建,找一个新的更合适的理论基础。
<hr/>高:那你找到这个新基础了吗?
吴:我认为是找到了。整个过程非常侥幸。
我在博士一年级开始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最早只是意识到尔萨斯错了。就是说,古代生活水平期停滞的主因,我能肯定它绝不是大家通常认为的尔萨斯机制,原因一定在其它地方。但这原因到底是什么?我想了几年也没有想出来。
当时的感觉就很奇妙。你想,有这么一套机制,就像老天爷给历史编写的程序一样,能把人类“坑”那么久,一万年,十万年,让大多数人一直处在极贫状态。这个“程序”到底是咋写的?
尔萨斯给出了一种解释。两百多年,大家基本都接受。现在突然意识到他错了。从逻辑上可以证明,老天爷的程序肯定不是这个,而且的确又有一个程序在那里。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我情不自禁就把几乎所有的研究精力都投注到这个问题上。
一个能够主导历史的程序,既然影响这么深远,按理说应该很显然吧。可就是看不到。不是学术界故意视而不,而是真的看不。这已经不是房间里的大象,而是活脱脱一个暗物质大象。我当时也只能确定它在那里,却说不清它是啥。神冥冥,所以我很着迷。
就这样从博一想到博四。大概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吧,经过很偶然的几次顿悟,把问题想通了,这项研究就成了我的博士毕业论文。整个过程跌宕起伏。这些经历我也都写在书里了。
所以,我在书的序言里,把这本书比作一部“思想游记”。我是个资质很平凡的旅行者,论发表、论知识、论能力,我是博士中的落后分子。但我侥幸到了绝大多数科学家一辈子都没有过的光——不是小桥流水、春雨杏花那种风光,而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那种风光。然后旅行归来,趁着心潮难平,把闻写下来与大家分享。这是我写书时所抱有的心态。
那种风光堪称惊艳。我不是为我写的模型惊艳——那些模型并没有什么稀奇——而是因为知道模型里藏着文明的演化规律,我是被主导文明演化的规律震撼到了,脑海里涌现出一种阅读科幻般的恍惚感——而且你知道这部科幻就是真实的历史,所以恍惚得特别上头,但又甜滋滋的,有一种持久的回甘。
这种恍惚感和Eureka(发现的惊喜)不是一种东西。Eureka! 往往独属于理论的发现者——一个科学家很自豪,他是世上第一个想明白一件事的人。但恍惚感是能传递给读者的,甚至有些读者,心灵比作者更敏感,比原创者的恍惚感更强烈都有可能。从我自己的体验来说,恍惚感比Eureka还要美妙。我相信,当牛顿发现万有引力定律、达尔文意识到自然选择、爱因斯坦推理出相对论、当然还有马尔萨斯自以为破解贫困陷阱之谜的时候,他们都曾享受过这种恍惚感,而且他们从恍惚感中得到的享受要远超过作为第一发现者的惊喜。我特别想和读者分享这种石破天惊、勘破天机的恍惚感。
而且,另一点我特别自豪的是,书里揭晓答案的时候,读者一开始大概会说:哇,原来是这样,竟然和别人说的都不一样;但读者看完整本书又会觉得:这也没啥稀奇,都是显然的嘛,历史就该是这样的——有一种“非如此不可”的感觉。就像是拼装玩具时,咔嗒一声,一个地方扣上了;咔嗒,又扣上了;好几个地方咔嗒咔嗒,你知道这事对了。很简洁的一套理论,事后看来非如此不可,事先却不那么容易想到,把成千上万的学者蒙蔽了两个多世纪。一朝揭晓,逻辑与事实若合一契,这种感觉非常美妙。
<hr/>高:我光听你说,都能感觉到这种美妙。可是,不是每个人都了解尔萨斯。你能稍微解释一下尔萨斯理论吗?你的理论和尔萨斯是什么关系?
吴:尔萨斯 1798 年发表《人口论》。他发现,截止他生活的时代,几乎所有社会的人均生活水平都在温饱线上下波动,不存在增的趋势。后人把这个现象称作尔萨斯陷阱。对这个现象,尔萨斯也给了一个解释:穷死富生,人多就穷。穷死富生,是说人口增率随生活水平的增而增;人多就穷,是说在资源局限下,社会稍有点儿进步,人均收入就会因为人口增重新回到温饱线这个均衡。这被称作尔萨斯机制。
尔萨斯的这个理论很简单。讲给十岁大的孩子听,嚼个口香糖的工夫就能解释明白。但这个理论的影响力很大。论深刻性,《人口论》肯定比不上斯密的《国富论》、克思的《资本论》和凯恩斯的《通论》。但在经济学思想史上,尔萨斯是和这三位平起平坐的。有这份江湖地位,就是因为他研究的问题太重要了。
当然,不是说没有人挑战尔萨斯。两百多年,挑战他的学者成千上万,说他这错那错。但挑剔来挑剔去,都只是说尔萨斯机制在局部地区和时段太微弱、不明显,而不涉及尔萨斯最核心的贡献:就是对期贫困的解释。尔萨斯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大家认为他解释了尔萨斯陷阱。只要这个核心贡献不动摇,尔萨斯理论问题再严重也依然是理论经济史学最主要的基础。
我和其他尔萨斯的挑战者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富种起源》一上来就是讲,尔萨斯理论的这个核心——尔萨斯对尔萨斯陷阱的解释——也是错的。
不是说尔萨斯机制不成立。尔萨斯机制还是成立的,富生穷死,人多就穷。有些人讲,现在反过来了,富人生得少了,穷人生得多了,所以尔萨斯错了。这只是说尔萨斯机制在新的历史阶段不再成立,假设要改。但以前还是成立的嘛。尔萨斯理论要是能管十万年文明史,只有两百年例外,那已经够了不起了。所以这种批评不触及尔萨斯理论的核心。
我并不挑战尔萨斯机制。但我证明,光靠尔萨斯机制是不足以产生尔萨斯陷阱的。存在一个更重要的隐藏机制,大家以前都没发现。那这个隐藏机制到底是什么?这就是我说的经济史理论的新基础。在这个新基础上,书里的第二部分会重新解释期贫困问题。然后到第三部分,再以第二部分的解释为基础,重新解释现代经济增长的起源。
<hr/>高:你前面好像说尔萨斯理论还是解释工业革命的框架。可在我印象中,尔萨斯讲的是工业革命前的事情,和现代经济增关系不大啊?
吴:你说得没错。我需要解释一下。说尔萨斯理论解释工业革命,肯定是不对的。我的意思是:尔萨斯模型在文献中,是解释“人类怎么变富”的出发点。
那些试图解释现代经济增起源的学者,尤其是做理论模型的那些人,他们的工作本质上是回答:人类到底是怎么摆脱尔萨斯陷阱的。这种思维方式和我们普通人考虑致富问题有些不一样。他们不是直接研究怎么致富,而是思考那个妨碍致富的咒语——“老天爷”封印人类的咒语——是怎么解封的。他们以前一直认定,那套咒语是尔萨斯机制,所以都在放松尔萨斯模型的假设,看看有啥办法让一个尔萨斯模型自发地变成索罗模型(注:索罗模型是描述现代增的一种经典模型)。
但问题是,这咒语是尔萨斯机制吗?没有搞清楚咒语的真面目,怎么能研究在点子上?所谓马尔萨斯陷阱的瓶颈根本就不是尔萨斯机制。你突破了一个不是瓶颈的关卡,不解决问题。人类能实现现代经济增,一定有另外的原因。
<hr/>高:现代经济增的起源是比尔萨斯陷阱更宏大的问题。你说它另有其因,那你找到原因了吗?
吴:是不是更宏大很难讲,毕竟尔萨斯时代是人类历史中更漫长的部分。但对现代人来说,增起源肯定是更有趣、更相关的问题。“富种起源”对人类自我认知的重要性,虽然比不上物种起源,但也在一个量级上。
《富种起源》这本书分成三个部分。第三部分就是专讲现代增起源的。也是原创的内容。富种起源的原因是多层次的。我的这部分理论只是其中一个层次的解释,需要和其它层次的因素结合起来,共同呈现一个整全的图景。如果说它有什么特点的话,第一,它和尔萨斯陷阱的新解释相互吻合;第二,这个理论也是很新颖的。它不用经济学惯用的多重均衡来解释转轨,而使用了一种全新的机制。如果我们想要破解富种起源问题的话,它可能代表了未来值得努力的一个方向。
<hr/>高:我注意到你在介绍自己的理论时,一直没有说那个产生尔萨斯陷阱的新机制是什么。为什么不谈呢?
吴:我担心剧透会影响阅读体验。这也来自于一个朋友的建议。我本来在序言里概述了整个理论。但这位朋友试读后告诉我,序言剧透了后来的发现,使震撼感打了折扣。
肯定有人会觉得我在故弄玄虚。换了我,看到一个学术作品的作者这样遮遮掩掩,也会不舒服。但这本书有点儿像侦探小说,讲的是寻找真凶的过程——迫害人类一万年甚至几十万年的罪魁祸首。我要是把真凶直接说漏了嘴,书就不好看了。从没听说过侦探小说的序言里能剧透凶手的。侦探小说的作者也不会在介绍自己作品时透露凶手是谁。
发现真凶时,我自己是很震撼的。那么多年后,一边写书,一边还有一种振聋发聩的感觉。我写书、改书的一个动力,就是想让更多的人来体会到这种震撼。但我文笔不够好,恐怕不能充分传递出这种感觉。所以我以勤补拙,润色文字,改了很时间。
<hr/>高:你对自己重新解释了尔萨斯陷阱充满信心。甚至你在谈到自己的解释时,还用了“尔萨斯陷阱的真正原因”这样的说法。你这种信心的来源在哪里?
吴:方法论上肯定忌讳说“真正的原因”。我们最多只能接近真相,永远无法确知真相。我在书里要比采访聊天时严谨一些。
学者对自己的东有信心,当然有可能是井底之蛙,顾盼自雄。我希望自己不属于这个情况,但到底是不是恐怕由读者和时间来评价更加合适。
好的学者能够做自己最严厉的批评者,谨小慎微,临深履薄。我一直是这么针对自己的。这本书的内容,我前后想了十多年,不敢说打扫了所有的落,但大的关节应该是立得住的。我的知识面有限,书里有些例子可能举得不妥当,但理论应该是成立的。这不是一本粗制滥造的书。就算我仅有中人之资,也毕竟全神贯注地想了十五年。第五年的时候才想通,又沉淀了五年才动笔写书,初稿写了两年,又改了三年。
我为什么对理论有信心,那些具体的论证就留到书里说去了。持我的假说的,有模型、有实证、有历史案例、有计算机模拟、有方法论的基础。
我这里就说一点主观体验吧。我是一个理论研究者。理论研究者的工作有两块:一是发明,发明模型;二是发现,发现规律。发明模型归根结底是为了发现规律。大多数时候,九分发明才能得到一分发现;发现规律,可遇难求。
但在做这个研究的时候,我几乎没有发明任何高深的模型,就接二连三地获得发现。发明与发现的比例,从九比一变成了一比九。用不着刻意地去雕琢模型,只是任由模型带路,就推导出一个命题,想一想,有理;又出一个,再想想,又有道理。 是模型指挥我去发现规律,而不是我带着对规律的猜测去拷打模型。研究中遇到这种事,学者都知道:一定是挖到超级富矿了!用一位老师祝贺我的原话,就是:“You have stumbled upon something big.” 你撞大彩了。我就顺着往下挖啊挖啊,越挖越神奇,越挖背后的东西越吓人。可能这就是科学探索接近真相时,自然而然会发生的事情吧。
我再说一个度。地球上高等智慧生命的历史只有一脉,工业革命也只有一次。我们暂时无法研读外星人的历史,所以严格来说,很难检验关于“富种起源”的理论。 但是,在《富种起源》里,尔萨斯陷阱的机制、工业革命的机制和生物界的许多现象有着共通的逻辑。这意味着,我们可以通过观察地球上其它生物的演化,来理解人类的文明史,甚至揣测外星智慧文明的发展史。我对马尔萨斯陷阱的那个解释,一个最直接的实证依据,来源非常神奇,是自然杂志2018年发表的一个生物学研究,研究的是介形虫——一种1毫米大的生物——它的古生物化石里的生殖器。这居然和人类的文明演化规律有关系,而且几乎可以说是完美证据。这也是我理论信心的一个小小来源。
<hr/>高:你是不是那种喜欢宏大叙事的人?如果是的话,你做出这个研究和你喜欢宏大叙事有没有关系?
吴:如果有人做出带有宏大叙事的研究,研究又很扎实,我肯定喜欢读。但我自己做研究时,并没有刻意追求宏大叙事。我并没有一上来就想:我要把尔萨斯推翻,要重新解释古代历史,重新解释现代增,要预言人类未来命运。我如果真是这么想的,那我是疯了。初心本身不会带来任何发现。是这个研究课题的自然纹理把我从一丝小小的裂缝引向了地堑鸿沟。
发明毕竟只占我的工作极小的一部分。研究到哪一步,不是我决定的。如果你把自然比作一位“神”,我就像在朗读“神”给人类历史谱写的程序。宏大的,不是我这个凡人的意志,而是大自然的规律,这个“神”的意志。我在这段程序面前,就像蝼蚁一样渺小,是完全拜伏在地上的。我以前还给这本书设计过一个书名,叫“神咒”。但老婆嫌它太神叨叨了,就给改了。
假如我的贡献是发明模型的话——就像很多经济学同行爱说的“讲故事”——如果这本书只是我讲的一个故事,一个或许动听的虚构的理论故事,我可能会觉得自己很大。作品大,我人更大。作品越大,人越大,毕竟人是发明者嘛。可现在,我在发明上的贡献微不足道,只是一个自然规律的发现者。自然规律宏大深刻,不是我宏大深刻。当我体验到这种客观存在时,我虽然激动,但不觉得自己伟大,只觉得自己渺小。低到尘土里的那种渺小,渺小并激动着。
这种情绪其实尔萨斯也有过。他本职是个牧师嘛。在《人口论》最后一章,尔萨斯就放了一下自我。说他发现的规律大概是上帝的旨意吧,好让人类在贫困中永葆谦卑。
你看他敬重老天爷吧,但老天爷估计在生闷气呢。其实“上帝”的眼光和手笔比尔萨斯设想的高明太多了。真正封印人类的那条咒语,远比尔萨斯所理解的更深刻、更暗黑、更瑰奇。
<hr/>高:你的回答让我联想起《道德经》。“玄之又玄,众妙之”。
吴:我在研究的过程中确实有这种感觉。推理到最后,结论很像哲学命题,甚至涉及到一些终极关怀、价值观的东。我并没有刻意往这个方向去写,我也不懂这些。所以,书里的哲学感,不是那种文字上的哲学感,而是问题本身的基础性以及逻辑本身的美感所带来的哲学感,是自然规律本身的特点。
<hr/>高:你觉得什么样的读者会对《富种起源》感兴趣?
吴:我在书的序言里是这么说的:“如果你觉得现实世界因为过分熟悉而有那么点儿无聊,那不妨读读这本书,这本书所揭示的历史法则或许能让世界在你眼中重新变得陌生、新鲜而又不失合理。”
我最早设计书名时,书名叫“神咒”,副标题“历史的数理法则”。对这样一本书最感兴趣的,应该是那些渴望智力刺激的读者,和那些对文明史的规律好奇的人。
有一个我很崇敬的朋友,单新宁,他在给这书写的推荐语里说,他读完书稿,有一种当年彻夜看完《三体》般的感受。对这个评语,我也有共鸣。不是说我文字像科幻,或者刻意往科幻靠,而是书中揭示的历史规律真的会给人一种浓烈的科幻感。
据说阿克洛夫曾经表达过这样一个意思:好的经济学研究,是能够让人在掩卷之际,望向窗外,仿佛看到另一个世界的。我在做这个研究时,也多次经历这种恍惚感。我希望把这种至高的愉悦传递给读者。
<hr/>高:Tyler Cowen 在推荐你的书的时候,说这书和《三体》还有关系, 是吗?
吴:是的。Cowen的眼光很凶。他只读过我的英文论文和这本书的目录和提纲。我的那篇论文只是解释了马尔萨斯陷阱,还没有书里解释现代增长的那部分。但Cowen已经从论文的只言片语里看出我要挑战现代增长这个题目的苗头,而且他看出这种挑战的思路很新,和《三体》有联系。他说这个话,让我蛮佩服的。
书里有些结论和刘慈欣在《三体》中表达的思想是相通的。基础性研究深挖到底层,往往是相通的。你看,《三体》的构思,出发点也是非常简单的,太空尺度的猜疑链。围绕这个出发点去想,很多情节它自个儿就会涌现出来。刘慈欣就抽着这根丝去剥茧,没有什么矫揉造作,就创造出很丰富的情节。刘慈欣从表面上看是发明了很多创意,但内在是发现,而不是发明。眼光盯着大自然里那些规律性的东西去描摹,那里就有共通共情的基础。艺术、科学,很大一部分经典作品,是靠淳朴的“发现”,才实现那种“非如此不可”的美感的。
<hr/>高:大道至简。
吴:对。我对大道至简的理解不是说好东在形式上一定是简单的,而是说你抓住那个把手之后,如果真的抓对了,大自然会引着你去发现宝藏,去画出好画,写出好小说,谱出好音乐。由简单法则幻化出纷繁万象,如行舟于顺流之中,事半而功倍,至简、至美。《三体》的创作就有这种感觉。它是能提纲挈领、越读越薄的一本书,像那些传世的学术著作。
《富种起源》里所描绘的历史规律,因为前人没这么讲过,的确有种科幻式的新鲜感,仿佛在讲另一个星球上的事。定睛一看,这居然是我们地球人自己的事,原来我们就生活在科幻里。这个意义上,经济学比科幻小说还瘆人,看着像编的,结果是真事儿。
<hr/>高:书的原名叫“历史的数理法则”,那是不是有很多数学?从难度上说,这本书适合什么学历程度的读者?
吴:书里公式很少。但是有大量的图示模型。读者如果学过大学本科的中级微观经济学,阅读上不会有任何障碍。没学过中微,只学过经济学原理,也能读得很轻松。没有学过经济学原理的读者,读起来会有点儿吃力,但困难都可以克服。我写书时,是把高二高三的自己当做假想读者的。如果我当年能读到这样一本书,脑子里是会闪火花的,世界观、历史观、对数学和科学的理解都会有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个年纪的读者如果学有余力,可以尝试。
经济学家 Deirdre McCloskey 在讲写作时说过一句话:不仅要让读者明白,还要让他们没法不明白。我虽然能力有限,但一直在死磕这个目标。我把书稿的文字打磨了很久。初稿完成后,润色时重写的字数,是初稿总字数的两倍半,几乎把书又重写了两遍。反复修改,就是为了让它流畅易读。我相信,这本书的选题、难度,应该适合所有的经济学本科生,可以当做经原、中微、中宏课程的课后阅读。
而且这本书会给本科生一个惊喜:自己在课上学到的简单工具居然有这么灵活的应用,去解决这么深奥的问题。这反过来又会刺激学生更积极主动地学好经济学的基础课。
书容易读,不代表内容浅俗。对我的经济学家同行来说,这本书的内容是文献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代表了学科的前沿。所以,我也推荐我的同行们看。
<hr/>高: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是错的?
吴:一直在想。我是偏悲观、保守的人,对失败的可能性想得很多。甚至书里第三部分的理论就是我在跟自己演对手戏、拼命找漏洞时不经意间鼓捣出来的。“仇人”都懒得挑茬的犄旮旯,我自己都去翻了翻。好几次想到什么,觉得理论完蛋了,再往下挖,结果在更深的层次上还是对的。 好像有什么东在冥冥中守护着这个理论一样。
对一个理论的批评有两种。一种是嫌它不够全面,帮它拓展、改进,好容纳更丰富的事实。一种是方向性的,彻底的摒弃、代替。我的理论如果成功的话,就是把之前那个错误的方向给扭转了。但在新的方向上,肯定还有许多拓展和改进可以做。所以我很可能在第一个意义上是错的。不是有可能,而是一定会错,一定是不全面的。无论如何,我都期盼读者的意。等书再版的时候,我好把读者们的意采纳进去。
不过,我也不能排除理论被彻底推翻的可能,就像我推翻尔萨斯那样。这种可能性永远存在。
但彻底推翻也分两种。有没有可能尔萨斯的大方向其实没错,我批评错了?这我可以断定,绝对没有批评错,就像1+1 不等于 3 一样明确。有没有可能我和尔萨斯一样,也扑错了大方向,我对贫困陷阱的解释也是一场梦幻泡影呢?这是有可能的。毕竟大自然的心思太高妙了,天知道在什么地方还埋着个大雷。但我估计这个可能性在 10% 以下。
总而言之,马尔萨斯的解释肯定是不对的。我在书里提了两个新解释,来代替马尔萨斯的旧解释。但是保不准还有别的解释。
<hr/>高:那未来的研究者也有可能跟着你的研究,补充你的解释?
吴:对。未来,这的确可能成为学术上的一个风口。过去几十年、上百年,一个浅显而错误的马尔萨斯理论就横跨多个学科领域催生出数以万计的学术著作,成就了成百上千的学术大师。光是近年来经济学顶刊的发表,我在书里详细讨论批评的就不下十篇。这些研究仍然有价值,但马尔萨斯的错误让它们的价值打了折扣。如果《富种起源》真的接近了真相,这个全新的理论框架,凭借它远超马尔萨斯模型的精巧和深刻,应该能容纳比马尔萨斯经济学多上好几倍的研究。我期待学者们的补充。
同时,我还期待普通读者参与到这项学术探索中来。我会专门组织一个悬赏活动,邀请读者来揭榜:在知乎写答案,对马尔萨斯陷阱提出新的解释。只要新解释能通过一个专业的七人评审委员会的评议,有六人以上赞同,我就会在《富种起源》再版时把新解释写进去,而且理论发现的功劳属于这位揭榜人,让他的名字和成就像马尔萨斯与《人口论》一样永远留在学术史中。不看揭榜人的身份,他是大牌教授也好,是中学生也好,我们都一视同仁。
同时,我们还会尽力募集捐款,设立一笔奖金,来奖励发现新解释的揭榜人。我目前初步的想法是,如果募集了十万,就奖十万;如果募集到一百万,就奖一百万;如果到一千万,我现在不好说,要和赞助者以及一起组织活动的朋友们商量。
比方说你读了《富种起源》,哪怕觉得我的解释是错的,那也很好。马尔萨斯陷阱肯定得有个解释嘛,旧的不对,我的也不对,那你就重新找。只要你找到了这个解释,理论发现的名誉,以及相当于一年甚至几年收入的奖金,你都能拿到,要是比我的版税还要高,那是大好事,我为你高兴。
要知道,马尔萨斯靠着对马尔萨斯陷阱的解释,那可是成了学科之父——One of the Founding Fathers of Economics。古往今来所有的经济学家,只有斯密、李嘉图、马克思和凯恩斯能和他相比。现在发现他的解释是错的,我们要用新的解释来代替它。你掂掂新解释的分量,一百万的奖励,是不是还轻了?
而且,人类社会是担心马尔萨斯陷阱卷土重来的,怕我们所处的才维持两百多年的增长纪元突然结束。现在人们相信马尔萨斯,所以一说起“陷阱重来”,总是和环境危机、资源危机联系在一起。但是我在研究中发现,当我们认清马尔萨斯陷阱真正的原因后,这个重返马尔萨斯陷阱的风险可比资源危机大多了。也就是说,对马尔萨斯陷阱的重新解释,是和人类文明保持现代增长这个重大问题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搞清楚这个马尔萨斯陷阱的本质,是有可能帮助人类推迟甚至避免陷阱的第二次降临的。我不知道未来的揭榜人会发现什么新的机制,但我相信,那个能够通过评议的获奖解释不仅能解释历史,也一定能启发未来。
<hr/>高:这种悬赏活动真是闻所未闻。但要揭榜,会不会有很高的学术门槛?大多数读者都不是经济学教授,他们能参与吗?
吴:能参与。而且我猜测,比起经济学家,成功的揭榜人更有可能是一个学生,而且很可能是个本科生。大约一两年内,一个本科生,找出对人类文明如此重要的一个答案,名留青史,并获得上百万的奖金。这是我最希望看到的。我们有很大概率,很快,就能一起见证这段佳话。
不是所有学术课题,都适合悬赏。马尔萨斯陷阱的重新解释,这个题目很特殊。大家读过书后会感觉到,在社会科学中,它算是定义比较清晰的一个问题。《富种起源》也论证了两个新解释,既是范例,也包含了参与揭榜所需要的大多数预备知识。
我不能确定除了书里那两个解释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解释。在我还没想出那两个解释时,你可以说解释肯定存在。但现在,直到新解释浮现,我们都无法确定还有没有第三个第四个。我们只能静静地等。我也不知道新解释长什么样。现在猜测它是否高深、门槛多高可能没有意义。但我自己的研究经历多少可以提供一些线索。
我最早想要去重新解释马尔萨斯陷阱时,我先想了三个比较肤浅的解释,但都不靠谱。我找乔治·阿克洛夫教授请教这个问题时,阿克洛夫一听完问题,眼睛一亮,马上给了我一个很精妙的思路。但我钻研了很久,这条思路也没有走通。我就这么一直想,真的是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动不动想到脑壳疼,终于在2011年的一天,正好是绝望到准备放弃这个研究的那个时刻,突然灵光乍现,想到了答案。答案并不难,模型技巧上甚至可以说很简单,表述起来几句话就能点破,但我就是想了那么久——可能是我太笨的缘故吧。另外,也是经济学博士的学术训练让我钻牛角尖了,所以反而是彻底绝望的一瞬间摆脱了条条框框,实现了突破。
后来,我发现这个问题别人也想过。有两个很优秀的经济学家,就在那几年里,刚在增长理论领域的顶刊Journal of Economic Growth给过一个解释。技巧上也不难。不过,那个解释只在模型语言里自圆其说,放到现实肯定是错的,我在书里都会讨论到。
我在和《富种起源》相关的研究中,被问题卡住过七八次,其中一半是思想性的瓶颈,一半是技术性的瓶颈。我的技术能力很平庸,但有意思的是,那些技术性的瓶颈,我最多卡两三个礼拜就能解决,无论多难,只要持之以恒地去想,都能很快找到办法。但那些思想性的瓶颈,最短的一个,我卡了半年;最长的就是我上面说的那个解释,我想了将近三年。所以经济学圈子里,大家更尊重思想性的突破,是有道理的。
如果马尔萨斯陷阱的新解释果真还有遗珠的话,我猜真正的阻碍还是思想,而不是技术。某个人,从某个独特的角度,可能突然就触摸到了真相。也许是沿着阿克洛夫的那条思路,我没走通他走通了(这将意味着用不动点定理解释马尔萨斯陷阱!),或是某个全新的思路,都有可能。要是思路对了,答案也许就是几句话的事。评审委员会如果看不懂,再补一些论证;如果看懂了,那就几句话,拿奖。如果是这样的话,一个训练有素的经济学家比起一个爱思考的本科生来说,优势并不是压倒性的。
灵感是需要幸运女神光顾的。我们的读者中应该有不下十万个经济学本科生,还有更多的受过本科经济学教育的职业人士,他们中某个人突然被幸运女神亲一嘴的概率比经济学家大多了。不管这个人在哪里,我祝福他(她),愿他(她)早日成功。也希望他(她)能看到这篇采访稿,去知乎揭榜,名利双收。
所以,我建议这本书所有的读者都来试一试,万一你就是被幸运女神眷顾的那个人呢?你可以把这本书当成是一张彩票。读完之后,仔细想一想,在草稿上写写划划,就当是刮开这张彩票。不要被马尔萨斯禁锢住,也不要被我的模型禁锢住,真正地Think outside the box。没准你思维中的某种特质加上一段时间的全神贯注,就抓住那只金色飞贼了呢!
同时,我也想对中国的慈善家们做一个邀请。如果你有意赞助这个悬赏活动,请和我联系。这笔钱不一能用出去,不一定什么时候能用出去,但用出去的那一天,人类知识圣殿前的凯旋仪式将因为你的支持而灯火辉煌,号声嘹亮。
<hr/>高:你预计这本书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力?
吴:影响力分两种。出版市场上的反响,和思想市场上的影响。这本书能不能被读者接受,销量怎么样,我心里没有底。但在思想市场上,我非常笃定。因为这不是我在战斗,而是自然规律自己在思想市场上拼杀。我只是把它召唤出来而已。
即使这些规律当初与我失之交臂,或者这本书就此湮没无闻,三十年内,这世上一定会再出一个人,完成几乎一模一样的研究,会有人独立写出和这本书几乎一模一样的作品。说几乎一模一样,因为规律不是我发明的,而是客观存在的。
十年之后,要大多数人都认识到尔萨斯的错误,绝无可能。五十年后,要大多数人还认为尔萨斯是对的,也绝无可能。万一这本书没能传播开来,那是我的传播工作没做好。就让世界期待新的传播者吧。自然规律,你发不发现,传不传播,它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hr/>高:谢谢你。让我们一起期待半个世纪后的那一天。
吴:谢谢你的精彩问题。
<hr/>篇后语:这篇访谈稿没有开“原创”,欢迎各公众号自由复制转载。
文中提到的悬赏活动,已在知乎上开设了问题:
感兴趣的读者可以点击关注问题,跟踪悬赏活动的进展。
online_member 发表于 2023-3-5 14:56:05 | 显示全部楼层
学长太强了。来自隔壁学校的上海人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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