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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世纪,中国皇帝忽必烈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尝试。当时中国划分为多个地区,很多地区都有自己的货币,这不利于全国的贸易往来。因此,忽必烈颁布法令:从此之后,全国使用统一纸质货币。
这并不是首创的想法。几百年前的统治者已经批准了纸币的发行,但纸币始终作为金属货币的补充。忽必烈的勇敢之处在于他使纸币(钞)成为了货币的主要形式。不久之后,意大利商人马可波罗来到中国,惊讶地发现人们仅仅使用几片纸来做交易,好像价值是凭空创造的。
忽必烈的做法领先于那个时代:他认识到货币重要的不是它的形状和大小,甚至也不是它的材质,而是人们是否有信心把它作为货币使用。现在,基于政府支持和民众信任的现代货币体系就是以这个理论作为基础的。换句话说,货币是一个纯粹的抽象:我们貌似十分熟悉,但其不断增加的复杂性超出了我们的理解。
现在,许多人希望简化货币的概念。这种想法是非常自然的。目前,货币不仅变得更加抽象,也变得虚拟化和数字化;复杂的计算机算法自动运行微秒级的市场交易,根本无需人的干预;使用自身货币替代品的新兴经济体开始涌现;没有博士学位根本解释不清全球金融危机的产生原因。而在以前,人们认为货币本身就代表了一些东西:金币和玛瑙贝壳本身就有实际价值,所以他们作为货币不需要政府的支持。
然而,货币实际上从来不简单。随着货币的用处和意义在历史上不断变化和演进,我们发现货币不再依赖于某种特定物质实际上是一件好事。原因如下:
我们先来看看货币的用处,现代经济学家一般将货币的用处定义为它在经济中扮演的三种角色:
1)货币是一种价值载体。这意味着它允许你进行延迟消费。
2)货币是一种计量单位。意味着你可以赋予不同的商品价值,而不用他们直接比较。所以,你不用说一块劳力士表值六头牛,而只需要说它值10000美元。
3)货币是一种交换媒介。是我们互相之间交易商品和服务的一种简单、有效的方式。
这三种角色都与买卖有关,而这也是现代社会对货币的理解,以至于你用其他方式来理解货币都显得有些怪异。
然而在部落或其他原始经济中,货币的用处完全不同---价值载体或交换媒介的角色更少,更多的是一种社会活动的润滑剂。正如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最近的著作《债:第一个500年》中所说,货币在这些社会中是一种"安排婚姻、确立孩子的父亲、阻止争斗、葬礼上哀悼死者、犯罪时寻求宽恕、合约谈判、获得支持者"的一种方式。所以,当时货币并不是用来买卖的,而是帮助定义和建立社会关系的。
那么货币是如何变成交易基础的呢?货币第一次出现在文字记载中是在公元前三千年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当时的社会已经有了复杂的金融结构,商人们使用银元作为价值标准来平衡账目。但纸币仍然没有广泛使用。
直到公元前7世纪,当小国吕底亚引入世界上第一个标准化的金属货币时,货币才真正开始以我们熟悉的方式使用。吕底亚就在现在土耳其的位置,位于地中海和近东地区的尖端,与外来者的交易比较频繁。而事实证明,在这种情况下,货币可以发挥很大作用。
为什么这么说?想象一下没有货币时的交易,即通过物物交换进行交易。(没有任何社会完全依赖甚至主要依赖物物交换进行交易,但不考虑这个事实,物物交换仍然是一个有益的概念)。正如经济学家威廉姆·斯坦利·杰文斯指出的那样,物物交换的主要问题是“需求的双向一致问题”。假设你有一捆香蕉,但想要一双鞋。你光找到有鞋的人,或想要香蕉的人并不足以促成交易。你必须正好找到有鞋而且想要香蕉的人才能做交易。而这很难。
而如果有通用的货币,就变得简单了:你只需要将香蕉卖给某人,拿得到的钱再去其他人那儿买鞋子就可以了。而在吕底亚,如果你想和外来人做买卖时,统一的货币显然非常重要。当你与不熟悉而且再也不会见面的人做交易时,货币就显得尤其重要。
吕底亚经济的突破在于使用标准的金属货币。它由一种叫琥珀金的金银合金构成。与牲畜不同,这种货币每一块都一样。货币不像牲畜一样会变老或死亡,也不会随着时间发生变化。而且,货币更容易随身携带。其他王国效仿了吕底亚的做法,这样,金属货币在地中海地区普及,每个王国在他们的货币上刻上了自己的徽章。这个措施一举两得:既推动了相关的贸易,又建立了国家的威信。
现代的政府仍然喜欢在货币上做标记,不管是金属货币还是纸币。总之,他们更希望货币(不管是物理的还是电子的)被官方组织发行和控制,这样就可以追踪金融交易(尤其是跨国的)。所以,最近出现的电子货币[详见《无政府主义者的货币解决方案》]让政府很不高兴。这种基于密码的货币允许匿名交易,而且被证明是安全可靠的。
货币在地中海地区的普及并不意味着全世界都在使用货币。事实上远非如此,大多数人都还是自给自足的农民,远离货币经济。
但随着货币越来越普及,市场也在不断扩大。事实上,这是货币历史上不变的经验:一旦经济体中很小的一部分被市场和货币影响,他们会逐渐影响经济的其他部分,逐步驱逐实物交易,封建主义和其他经济协议。这一部分是因为货币使得市场交易更加容易,一部分是因为货币似乎重塑了人们的价值观,人们看问题更多是从经济角度,而不是社会和法律角度。
政府迅速接受了货币,因为它让收税和武装军队变得更方便。公元前3世纪,随着罗马帝国的崛起,货币成为统一和扩张帝国的重要工具,它降低了交易成本,资助了确保国家强盛的军队。
公元三世纪,罗马帝国开始衰落。至少在西方,货币的普及度也下降了。部分农业国家,如英国,直接停止使用货币。其他地方的人们仍然使用货币来平衡账目、记录债务,许多小国还在铸造自己的货币。但总体上,随着城市萎缩,商业减少,货币的流通变得不那么重要。
封建社会的盛行也弱化了货币的角色。君臣之间的基本关系并不是基于服务的支付而是对于忠诚、支持的誓言和承诺。土地不允许买卖,因为土地本质上属于皇帝,他将土地的使用权授予他的郡王,郡王进一步授予他的臣属。 封建主义不鼓励交易,地主或封建领主经常关闭市场,以实现自给自足。在这种情况下,钱的用处很有限。
货币在封建时代的式微值得注意,因为这揭示了货币的本质。首先,货币不局限于单个人,你可以用货币与一个人(比如说叫杰夫·贝佐斯)做交易,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也可能永远不会认识他,但这没关系。只要你有钱,他有产品,你们就可以做交易。同样的,货币促成了一种奇妙的平等:只要你有足够的钱,每一扇门都为你打开。最后,货币似乎鼓励人们仅仅使用市场价值来评估物品,把他们的价值归结为一个数字。
这些特性对于现代金融体系至关重要:货币鼓励交易和社会分工,降低交易成本(经济交换的成本),让经济更有效率和活力。然而也正是由于这些特性,货币会破坏传统的社会秩序,一旦货币发挥效果,经济关系就会优先于其他所有关系。
很明显,封建领主不需要这些特性。在他们的意识中,维持社会等级稳定远比经济增长(或经济自由和社会流动性)重要。随着货币的广泛使用,客观交易,货币的调节作用,及其价值导向会颠覆原有秩序。
当然,货币并没有长久地衰落。到12世纪,甚至在中国尝试纸质货币时,欧洲人接受了一种货币的新观点:货币不仅是用来积攒或花的,它更是一种投资物,可以用它来创造更多的钱。
这种观念来自于贸易的复兴。当时,贸易遍布欧洲,有些商人已经开始进行跨洲的交易。这段时期,意大利城市银行业也在蓬勃发展。这种新机构创造出了我们现在还在用的金融产品,如市政债券和保险。银行培养了信贷业务,这甚至成为经济的核心,国王用来支持他的探险部队,商人用来支持他们的长期贸易。
汇币(西方纸币的基础)也产生于这个时期。汇币是旅行支票的前身:代表一定数量黄金的纸币,可以在不同的城市换成实物。旅行商人喜欢汇币是因为携带它(比金属货币)更安全和方便。
到了16世纪,欧洲很多关于货币的观点已经成型,这也构成了我们现代的货币观念。然而,货币仍然是一种物理概念:一块金子或银子。金币不是一种价值符号,而还是一个实体,因为所有人认为金子本身就有价值。同样的,经济货币总量仍然是根据存有的金银数量来计算的。西班牙和意大利的统治者没有认识到这种货币体系的局限性,尽管这种体系帮助他们掠夺新大陆的殖民地,积累了大量的重金属货币;但同时也引发了欧洲经济的恶性通货膨胀和巨大混乱。
现在,各国的央行负责审查货币供应、设置汇率、抑制通胀,同时制定本国的货币政策。例如,美国的美联储,欧洲的欧洲央行,马尔代夫的马尔代夫货币厅等。当美联储想增加货币供应,并不需要去寻找“黄金国”,也不需要通知造币厂开始印制更多的美钞。实际上,纸币和硬币只占美国全部货币供应的10%(约占十万亿中的一万亿)。
相反,美联储只需要从公开市场(通常是私人银行)上购买政府债券(如短期国债),把这些钱给银行。当银行借贷、投资或花费这些钱时,货币的流通总量就很增加。反之,如果想降低货币流通量,反过来做即可:在公开市场卖掉国债,同样是通过私人银行,将账号的钱的收回。银行拥有的钱少了,货币流通量就会降低。
央行用来保持经济运作所使用的这种复杂而隐蔽的机制,让西班牙帝国的通货膨胀问题看起来相当简单和幼稚。但事实上,欧洲和美国持续的经济不景气说明当前货币政策的微调(利率的调整、货币供应、其他确保经济稳定的金融机制、可控的汇率,低膨胀率,失业率,债务和盛衰周期)仍然需要进一步完善。
重新回到17世纪:把货币看成实物的观点一直到纸币大量使用之后才开始发生变化。在美洲殖民地,纸币大受欢迎。例如:1690年,马萨诸塞湾殖民地使用纸币来资助军事行动,而且没有明确承诺使用金银来偿还账单。
不久之后,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大陆议会印制“大陆币”来支付新建国家的战争债务。这些纸币原则上由黄金支撑,但发行了太多的纸币,以至于他们的账目价值远远超过的拥有的黄金价值。士兵和商人发现他们拿到的纸币几乎分文不值,这引发了对纸币的限制措施。例如,美国宪法禁止联邦州使用金银币以外的的货币。直到1862年美国内战期间,国会才通过法令,允许政府发行纸币(美元)。
这不是说纸币在这之前不存在。即时当美国政府只发行金属货币时,被称为“野猫”的私人银行[PDF]就开始发行支票,成为事实上的流通货币。像战时的大陆议会一样,这些银行的支票理论上由黄金支撑,但很难搞清银行是否有足够的黄金来支撑这些支票。当时,银行监管几乎不存在。毫不奇怪,在“野猫”时代欺诈很容易。但让人奇怪的是,大多数银行合理的保持了他们的货币和黄金储备的平衡。于是,美国经济迅速增长。
于此同时,英国央行采取了一种更明确的方式。1821年,英国央行采用了金本位制度,承诺其发行的支票可以兑换黄金。其他国家随之效仿,金本位制度成为了发达经济体的一般法则。在19世纪新发现了一些大型金矿,这确保了货币供应的持续增长。
正如其初衷,金本位制度稳定了物价,对产权所有者和债权人非常有利。然而,同时它也导致通货紧缩:即物价普遍下跌。因为当国家人口和经济增长后,政府一旦开采不到更多的黄金,很难增加货币供应量,所以货币实际上变得更加稀缺。通货紧缩对农民和债务人不利,他们更希望通过通货膨胀来减轻债务,当钱的价值变少时,人们的债务也会变少。
金本位制度也无法防止经济陷入衰退。而当经济衰退来临时,坚持金本位制度使得很难采取例如降低利率或发行货币等有效措施来防止衰退,结果就需要花很长时间来复苏经济。例如:世界范围的经济大萧条从1873年一直延续到1896年。
当然,聪明的金融家总能发现绕过规则的办法。事实证明,金本位制度并没有限制货币的发展。银行仍然可以自由的基于其准备金发放贷款。经济历史学家相信流通中的纸币价值要远高于银行保有的金银价值。就这样,虽然在人们意识中货币和黄金紧密相连,但实际上货币已经开始成为脱离黄金的概念了。
最终,第一次世界大战破坏了金本位制度。政府的黄金持有量无法确保有更多的货币来武装军队,所以政府就简单的开始印钞。尽管战后很多国家试图回归金本位制度,但随后的经济大萧条彻底宣告了金本位制度的死亡。
结果就是现在的货币变成了“法定”货币,意味着货币只需发行政府的权威来支撑即可。例如,在美国,这意味着政府将美元作为税收的指定货币,并且要求其债权人接受美元支付债务。但如果人们对美元失去信心,在日常生活中不使用它,最终美元会变得毫无价值。
许多人认为这种情况很危险,这也是为什么一直有人在呼吁回归金本位制度。他们认为对法定货币的依赖,让政府有过多的权力,他们可以根据需要无节制的发行货币。然而事实是这种可能性一直存在。即使采用金本位制度,政府也会时常调整币值,实际上就是对黄金重新定价。当受到太多限制时,政府会直接忽略金本位制度,正像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一样。
此外,那种认为黄金要比纸币更“实在”的观点也站不住脚。黄金有价值是因为我们公认其价值,并在交易中使用它。如果我们也认可纸币的价值并在交易中使用它,这样,在本质上黄金与纸币就没有区别。
事实是,放弃金本位制度以及那些将实物与货币绑在一起的观念是一个进步。首先,这是真实的:从我们不再物物交换开始,货币就成了一种社会规约。纸币只是让这种规约更加具体。现在,我们不用担心去哪儿找更多的金银,而可以集中精力管理好货币供应。
其次,更重要的是,放弃金本位制度让央行在处理经济衰退时更加灵活。衰退是一个恶性循环:居民和企业不再消费和投资,而是进行储蓄。这样就会导致需求总量减少,企业被迫缩减规模,进而导致失业人士增加。从而让需求总量变得更少。
政府可以增加支出来弥补差额。但降低汇率来增加货币供应量也很重要。这样,人们更容易借到钱来进行消费。当美联储或其他央行不用去担心确保金本位时,这些举措更容易实施。自从放弃金本位制度后,经济衰退持续时间更短了,而且程度也更轻。即使是最近全球严重的经济衰退,比起大萧条时期也差远了。
当然,央行为了调整货币供应所做的,也正是法定货币批评者所担心的。因为他们认为这不可避免的导致恶性通货膨胀。历史的确证明,如果政府大量的无节制地增加货币供应,会导致恶性通货膨胀和货币贬值。例如:1923年的魏玛共和国和前几年的津巴布韦。
但这种情况很少。在过去的90年中,美国和欧洲只有在19世纪70年代出现过一次持续的高通胀。这样的记录可以产生一些信心;总的来说,央行是负责的,而且健康的经济体不容易定期发生通胀。但显然这难以给所有人信心,很多人反而觉得通胀时刻处于失控状况。
这种非理性的担心从根本上是来源于货币演化的历史:我们坚信货币需要由一些“实在”的东西支撑。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就像马可波罗一样:对把经济建立在几片纸上的想法仍然感到惊讶。
而我们已经这样做了。过去的80多年中,世界上的货币实际上是可以凭空产生的。正如我们讨论过的,各国央行可以创造货币,普通银行也可以。当银行发放一笔贷款时,只需要将钱放在贷款者的银行账户,不用管手上是否有钱。也就是说,政府允许银行贷出比持有货币更多的钱。类似的如房屋净值贷款、汽车贷款、抵押贷款等,银行在不断地增加货币供应。
这种做法肯定有其危险性,在最近的房产泡沫时期,银行放出了大量的不良贷款。这提醒我们警惕信贷失控的危险。但如果因此要求货币体系建立在更“实在”的基础之上,也是不正确的。货币是一个社会化产物,就像语言一样。它是一种工具,可好可坏,就看你怎么用。而且我们更倾向于更加灵活和自由的使用它。
在历史的进程中,货币的物质实体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了。现在,人们已经在讨论无现金社会的可能性了。计算机与通信技术,智能手机和社交媒体,密码学和虚拟经济,这些技术的结合使这种情况成为可能。这种改进是有意义的,因为货币的本质不是它是什么,而是它是做什么的。毕竟,人们都使用的货币才是成功的货币。货币推动贸易,允许人们买卖产品和服务,进而鼓励人们工作和创新。德国社会学家格奥尔格·齐美尔将货币描述为一种“纯粹的交互过程”,看起来是恰当的——当使用货币时,与其说它一个东西,不如说是一个过程。
也许7个世纪前,忽必烈就已经意识到这一点。而我们今天仍在苦苦探寻。
作者简介
詹姆斯·索罗维基是纽约客流行商业专栏“金融页”的撰稿人,同时也是畅销书《群体的智慧》(双日出版社,2004)的作者。他觉得将货币几千年的历史浓缩为一篇文章是一件非常有挑战的事,但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他说,”钱是人们很熟悉的,但也非常神秘难解。这让货币成为一个庞大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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