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的《三体“地球往事”三部曲之一》(后简称《三体》),让我有第一次看到毕加索绘画时的惊喜。它奇特的文本结构,把作品的创造性从对主题的拓展引向建构文本的新的思维方式,不仅为科幻小说、也为主流小说文本形式的发展指出新的可能性。从这一点来说,刘慈欣可说是科幻小说发展史上的天才。
《三体》
天才推动了人类文明跃迁式的大发展,儒勒·凡尔纳、H·G·威尔斯、罗伯特·安森·海因莱因等无疑是科幻小说发展进程中出现的为数不多的天才。当堂·吉诃德式的英雄乘坐潜水艇、飞船到海底、地心、太阳系开始“奇妙的旅行”(凡尔纳语)的时候,凡尔纳给科幻小说带来了有别于地球语言的太空语言。而H·G·威尔斯则第一个将科学转化成一个喻词,现实世界在对它的喻体未来世界的摹写中,获得更为深刻、复杂的隐喻意义。 科学是一部时间机器,时间旅行者乘坐它来到未来,遇到优雅却无能的地上人类和丑陋、噬血的地下人类,他们都预示着人类文明的失败。(威尔斯:《时间机器》) 克拉克把一块黑色的石板当作星之门,实现了时间的倒流和空间的塌缩。(《2001太空漫游》) 莱辛用一堵神秘的墙隔开了日常生活和整个人类历史。(《幸存者回忆录》) 光年、黑洞、太空基地、光速飞船等太空语言早已成为科幻小说的日常语言,宏大叙述是科幻小说的常见技巧;虽然科学作为喻词总是改换面目出现,但它也成为转换叙述角度的一种技巧。 科学为人们提供了一个观察世界的新角度,也在同向度的思想模式中构筑出一道想象的窄门。 三体问题是古典物理学的经典问题三个质量相同或相近的物体在相互吸引力的作用下将发生“永不重复运动”。刘慈欣《三体》的文本结构就是一次三体运动的文学建模。宇宙文明、三体文明(图谋侵略地球的外星文明)、地球文明像三个既自主运动、又相互吸引的球体,进行着银河系般向外扩张的大三体运动。人类历史、文明进程和科学发展则是构成地球文明的小三体运动。“文革”虽只占了小说的一节,是人类历史中的一个特殊年代,但三体结构让这个“史无前例”的现象成为一道隐含答案的数学题,在不同层级的受害者、施暴者、背叛者写出的人性等号中,我们看到人性的罪恶无解。 《三体》的主人公叶文洁在“文革”中是一个受害者。她亲眼看到自己的父亲被四个红卫兵打死,而打死她父亲的红卫兵并不忏悔。她被自己的爱人背叛后九死一生。遇到外星文明后,叶文洁自己也成了施暴者。她当上了地球三体组织的统帅,把三体文明当作救世主。为了能帮助三体人占领地球,她直接或间接杀死了自己的同事、丈夫、女儿。叶文洁以地球拯救者的姿态背叛地球,为了自己的事业要让全人类作出“史无前例的牺牲”,她也不忏悔。三体式结构以立体化的聚合力对人性进行冷酷而真实的暴露,并由此透露出对文明彻底的绝望感,这种写作的力度是直线型叙述很难达到的。 三体推动力:被殖民民族的宇宙意识 借助科学推进器,将人类文明兴亡史书写到银河系的是艾萨克·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刘慈欣《三体 黑暗森林》、《三体 死神永生》也是借写宇宙文明历程探究人类文明的恶疾,但前者讲的是人类为希望而战的故事,后者则是一部宇宙撒旦之书。 《三体 黑暗森林》描绘了宇宙存在图景宇宙黑森林状态:“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手,像幽灵般潜伏于林间……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显然,这个法则是从丛林法则推演来的,而达尔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化论则是其间唯一行之有效的公理。 《三体 黑暗森林》、《三体 死神永生》描绘了一场想象奇特、场面雄奇的星际战争,并把发展到整个太阳系的地球文明置于必败的境地。和《基地》中出现了一个能预测未来、拯救文明的美国式英雄哈里·谢顿不同,《三体》中没有英雄。 地球拯救者罗辑、程心等总在丛林法则和现代文明的冲突中成为失败者或者牺牲者。地球文明也总在和平的享乐中一次次忘记宇宙黑森林打击,最终导致文明的彻底毁灭。 “面壁者计划”是人类为了应对三体人入侵实施的主要计划。在四个面壁人的战略中,两个以大部分人的牺牲保全少数人,一个让少数人逃亡到外太空,他们的计划被破壁人泄露后,都成为人类的敌人。中国面壁人罗辑在领悟了宇宙黑森林状态后,以向宇宙广播三体世界坐标的两败俱伤的威慑方式阻止了三体世界的入侵。 书中人物维德说:“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在生存还是毁灭的极端状态中,科学是让兽行强大的唯一武器,也是保障文明安全的唯一武器。被殖民民族撕裂的伤口像暗红的经脉布满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对高级文明的恐惧、对母体文明的绝望、对科学技术的膜拜混合成一种足以左右人们行为方向的疼痛记忆。 游戏:从人文世界到科学世界 刘慈欣构想了一个在极端恶劣的自然环境下产生的文明,这个文明近乎一种高度发达的机器文明,它的大量信息来自网络游戏。在真人感应游戏中,地球科学家用人类历史上有名的帝王、宗教领袖、科学家的名字注册登录三体世界,秦始皇、教皇、牛顿、爱因斯坦等聚集在游戏中,用人类的各种科学方法为三颗太阳包围的世界寻找运行规律。和人类文明总因内战或异族入侵而中断不同,中断三体文明的总是突发性的自然灾害。 游戏将文明进程中的各种因素分离开来,古今中外科学技术混杂,周文王为纣王演算八卦、大秦帝国出现人体计算机、墨子制造出宇宙机器……在巨大的宇宙谜题面前,人类的思想力量变得十分渺小。 刘慈欣把这种游戏方式扩展到宇宙战争。在以光年为单位的宏观世界面前、在上百年的时间跨度中,游戏实现了日常规律的非逻辑转化,产生了适合宏大叙述的新规则。 首先是宇宙的零道德状态,就是作品中的黑森林状态。游戏本身就具有只遵循规则、不受道德束缚的特点。《三体》本质上是一个灾难游戏,参与游戏的双方只分胜负,不管手段。在三体人和地球人长达三个世纪的对峙中,人文的交流不过是战略幌子,侵略和反侵略才是二者关系的实质。 高级文明对低级文明的毁灭也是一场游戏。宇宙高级文明发现太阳系文明后,用维度武器把太阳系变成一幅二维画。受害者在被高技术急速汽化的过程中,没有血腥、没有痛苦,甚至来不及恐惧;施暴者眼中,暴行实施对象也只是一个抽象的坐标。 游戏让宇宙规则和人性都由隐蔽状态变得真实、透明,让由人文精神和科学精神共同主导的社会向科学一极倾斜,最后变成一个和三体文明一样没有感情、没有精神交流、没有文学艺术的社会。 世界游戏化是伴随信息技术的发展必然出现的新的社会形态,《三体》只是对其作出了一个方向的猜想。从人文角度来考察,这个猜想中对许多问题的认识显然是有所偏颇的,但刘慈欣说:“中国社会面临的真正灾难是科学精神在大众中的丧失。”对一个曾因科学落后而被打的国家来说,《三体》起码警告我们不要摔倒在同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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