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是关于很有可能会发生的事的一种文学,它和主流文学不一样,主流文学默认人性是不可变的,而科幻则默认人性是可以改变的。 现在科幻的预言无所不包,比如对身体做重大改造(比如可以在水里呼吸的腮、更多手臂、脑容量增加、声纳,等等);大幅延长寿命,以至于几乎等于永生;增强精神能力,增添新的感官;扫描意识并上传到虚拟计算机世界或下载到更耐用的机器人身体里;甚至将个人意识融合到集体思想中。使大众读者接受现代科幻的任务是很有压力的。 现代哲学最有影响的一篇文章是托马斯•内格尔1974年发表的《做一只蝙蝠是什么样的?》,他在其中认为,对于我们这样不具备声纳和飞行能力的生命,是无法理解那些具备这样能力的生命的感受的。另一篇文章,贾斯廷•雷柏于1996年发表的《认知科学家海伦•凯勒》,作者在文中也有类似的观点,认为有视觉、能讲话的人不可能理解年轻的海伦•凯勒那种失明和无法开口说话的状态。这篇文章让我感到很震撼,我把它当做一个挑战,于是有了我的“WWW三部曲”,写的就是万维网获得意识的故事。 不过,无论多难描绘,人类和人类社会结构并非静止,而是能够并且仍将剧烈变化,这一概念是科幻的核心。科幻的另一个重要概念是,描绘的任何内容都是可信的,是可能发生的。那么,作者怎么才能预测出可信的人类未来呢?
科幻如何预测可信的未来 需要的第一样东西,我刚才强调过,就是相信人性是会改变的,我们的心理和我们的社会都是具有可塑性的。 预测未来需要的第二样东西,可能有点讽刺,就是很好地理解历史。预测潮流趋势的唯一方法是不仅考察现在,而且还要考察过去——未来只是历史的延续。它是一个矢量,从过去到现在,为我们的预测提供方向。可信的未来是延续过去的趋势的;不可信的未来则是在没有充分理由的情况下与过去决裂,朝新的方向发展。事实上,科幻小说的标准故事模板并不是像很多人想的那样,只需要问一个“假设这样会发生什么”,也就是说,只是想到一个不错的点子,然后考虑它会有什么影响;而是要考虑如果这个假设,不管它假设的是什么,延续下去会是什么样,把趋势投射到一个极端的逻辑或它的自然终点上。 有效预测未来需要的第三样东西是承认变化的速度不再是线性的,而是指数性的。这十年的进步将远远大于上一个十年,这个世纪的进步将远远超过上一个世纪。 关于科幻电影没能表现出技术和社会变化速度加快,我最喜欢的一个例子是本来被认为是20世纪最好的科幻电影之一——《禁忌星球》的开头,里面有加拿大演员莱斯利•尼尔森和沃尔特•皮金。 《禁忌星球》是1956年的电影,一年后第一颗“旅行者”人造卫星发射,5年后加加林首个进入环地轨道,13年后我们登上月球。但这部片子的开头说:“在21世纪的最后十年,人类乘着火箭飞船登陆月球。”身处20世纪50年代中期,看看我们用了多久从蒸汽引擎到每条马路上都有汽车——150年——如果假定技术变化的速度稳定不变,那时候就会觉得月亮还在遥不可及的未来。 预测未来的前三个条件是:第一,承认人性和人类社会会发生改变;第二,理解历史,理解过去发生的事;第三,认识到变革的速度正在加快。 做一个好的预言者,必须牢记的第四点,是最伟大的美国科幻编辑小约翰•坎贝尔的一句名言:未来不会按部就班的一点点发生。 科幻预言成与败:《2001太空漫游》的四个错误和一个伟大的发明 举个例子,我觉得有史以来最好的科幻电影,英国1968年出品的《2001太空漫游》。剧本是阿瑟•克拉克和片子的导演库布里克一起写的。现在,我要第一个指出,《2001太空漫游》在尝试预测35年后的技术方面犯了几个巨大的错误,我待一会儿会说到它犯错的原因。但最大的失败恐怕是社会领域的预言:克拉克和库布里克认为只有技术会发生变化,所以《2001太空漫游》描绘的是一个充斥着白人的未来,电影里没有一个人是其他肤色,没有黑人,没有亚裔。的确,他们没怎么考虑未来是很国际化的。所以电影开始37分钟时,第一句对白之后,马上就能看到一台未来风格的移民署电脑,要你从屏幕上的语言列表里选择你的母语,屏幕上用英语显示英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而不是“English, Deutsch, Français, Español”。 第二个重大错误是没有承认女性日益增加的重要性:电影拍摄时已经有女性上过太空了,前苏联女宇航员瓦莲京娜•捷列什科娃。不仅如此,《2001太空漫游》在1968年上映时,《星际迷航》已经开播两年了,多人种船员就已经包括了乌胡拉上尉以及许多其他女性。 《2001太空漫游》的第三个重大错误是以为冷战会延续到21世纪。 第四个重大错误,这个错误也是所有科幻作者都没搞定的,那就是相信人类会不断向外扩张到太空。到《2001太空漫游》的时代,我们将会有绕轨道运行的巨轮形太空站,在月球上建立了城市,派出飞船执行行星际任务。可结果是,第一个人登月不过三年半以后,就是人类最后一次登月。在2012年底总结中,所有报纸杂志都提到了第一个登月者阿姆斯特朗的逝世,但没人注意去年也是最后一个人登月三十周年。我几乎要——是几乎——要同情那些否认人类登月的人了,他们惊讶于我们竟然在20世纪60年代做到了现在这十年做不到的事。 阿瑟•克拉克和库布里克犯的错误是所有科幻作者都犯过的:他们假定整个人类种族有一个共享议程,这个议程认为钱不是问题。但当然了,钱过去是个问题,现在也是;我们永远无法负担以前的科幻电影里描绘的那种未来。 当然了,预言也有可能过头。阿西莫夫的巨著《基地三部曲》讲述了一位社会学家和数学家哈里•谢顿发展了一个新学科,他称之为“心理史学”,可以预言社会趋势,不仅仅是几个月或几年的趋势,而是几千年。阿西莫夫认为人类数量足够大时,就没有哪一个人能够单独产生重大影响,这时发挥作用的就是大众运动法则,仰赖集体为描绘出一幅宏观画卷;在《基地》的时代,千万亿的人类散落在数千个世界。不幸的是,哈里•谢顿的心理史学分析预言庞大的银河帝国即将衰落,然后就会出现为期三万年的黑暗时代。他想要确保过渡期之后能出现一个新的繁荣文明,但这一点其实多多少少否定了阿西莫夫关于没有哪一个人能单独产生重大影响的前提。 当然了,问题是阿西莫夫是从1940年前后开始写《基地》的,混沌理论的概念和初始条件的敏感相关性要几十年后才提出来。我们现在知道,即使是最微小的变化也有巨大影响;它不会消无声息消亡,它能改变一切。 以前我曾经对《2001太空漫游》在预测方面的一些错误感到不满——但当然了,它也有很多巨大的成功。这部电影在1968年第一次展示了和我们现在用的平板电脑非常类似的东西:一部扁平屏幕的设备,可以显示各种内容。就连名字都和现在的差不多,电影里叫“NewsPad”,而不是“iPad”。他们在电影里唯一搞错的地方,你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种神奇设备的制造者是IBM。显然,IBM并没有足够远见去尝试制造电影里描绘的这种设备,把这几年最大的技术成功之一让给了一位对手。
科幻电影《2001太空漫游》中展示的“NewsPad”:一部扁平屏幕的设备,可以显示各种内容,人们边吃饭边用它来消费信息,真是像极了我们现在使用的iPad。图片:egoistokur.com 透过iPad 看 NewsPad,就好像在科幻中看到了现实。
不过,《2001太空漫游》中最伟大的发明是HAL 9000 这部电脑,给它配音的是出色的加拿大演员道格拉斯•雷恩。
在《2001太空漫游》中,HAL说它的生日是1992年1月12日,但在同名小说里,克拉克把日子改成了1997年1月12日,往后推了五年,也就是说在我们遇到它的时候,它在四岁到六岁之间。1997年1月12日,为了在现实中纪念这个日子,麻省理工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很可爱的书,书名是《HAL的遗产:漫游太空电脑的梦想与现实》。这本书收集了一些重要的计算机专家的文章或访谈,比如马文•闵斯基、雷•库茨韦尔、道格拉斯•莱纳特,还有认知科学家丹尼尔•戴内特。书中文章指出,《2001太空漫游》中呈现的远见设定了自1968年起未来三十年的计算机和人工智能科学界。 的确如此。在电影中,HAL在国际象棋里赢了人类,能够进行语音识别,自然语言处理,而且具有非常精密的视觉,包括读唇的能力。HAL还很擅长面部识别,不仅能够识别真人,还能识别业余画家画的人像,HAL甚至似乎还有一些常识和道德概念。 科幻是科学的维基解密 科幻描绘未来,科学家把它变成现实。这种事在一个又一个领域一再发生。部分因为我们科幻作者可以比科学家更加畅所欲言。我们不受保密协议的限制,而很多为企业和政府工作的科学家受这样的限制,所以,我们是率先对核电站的危险施加影响的人(比如莱斯特•德尔•雷伊1948年的短篇《神经》)。也是我们开始公开揭露核武器的实际影响的(比如朱迪斯•梅丽尔1948年的短篇故事《仅仅是位母亲》中提到了辐射对基因的损害)。科幻就是科学界的维基解密,让公众了解前沿研究的真正意义。 我们承担这项工作也是有根据的。很多科幻作者都是在职科学家,比如格格里高利•本福德;还有很多人在科学领域获得了高等学位,比如乔•霍尔德曼;还有些人有科技新闻背景,比如我自己。我们最近的工作涉及了全球气候变化管理的问题(比如金•史丹利•罗宾逊的《雨水的四十个迹象》系列)、生物恐怖主义(比如保罗•巴奇加卢皮的《发条女孩》)。虽然谁也无法想象有人请乔治•卢卡斯为太空计划做顾问,但在传统媒介发表过作品的科幻作者却的确经常为政府机构做顾问。一个名叫SIGMA的科幻作家团体经常为美国国土安全部提供技术问题方面的咨询,斯蒂芬•巴克斯特、亚伦•斯蒂尔和我最近都经常为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提供未来宇宙飞船设计的咨询意见。 他们为什么来找我们?因为必须有人公开发表意见、衡量后果、考虑影响——一个没有经济压力的人。这个人就是科幻作者。 虽然阿西莫夫最出名的是“机器人三定律”,但他在1974年创造了他的“未来学三定律”,很好地规定了科幻预言的方法。未来学三定律是:
- 正在发生的事仍将继续发生;
- 对显而易见的事慎重对待,因为没几个人会注意到它;
- 考虑后果。
不过,我们科幻作者也不只是考虑显而易见的后果:我们不仅要看到第一层影响,还要看到第二层和第三层影响。谁都有可能预言汽车的发明,但只有科幻作者会预言发生堵车。谁都有可能预言飞机的发明,但只有科幻作者会预言到劫机、里程积分和机场休息室。 这种到第二层和第三层后果的预测,可以一直追溯到科幻这一类型文学的开端。英国作家布莱恩•奥尔迪斯和许多其他评论家都认为第一部科幻小说是玛丽•雪莱1818年的小说《弗兰肯斯坦》。它从科学角度探讨了合成生命的概念:维克多•弗兰克斯坦博士研究死亡之后的化学分解和腐败,然后逆转这一过程,就可以让无生命的物质变活。如果拿掉他的科学训练、科学研究、科学理论,就没有故事了,这在小说的历史上是第一次。玛丽•雪莱的故事和随后的很多其他科幻作品一样是一个警世故事:它提出了一些深刻的问题,比如究竟谁有权利创造生命、创造者对他们的造物和对社会有什么样的责任。 想一想,玛丽•雪莱是在将近两百年前就提出了这些问题,要等到41年后达尔文才会发表《物种起源》,135年后克里克和沃森才发现DNA的结构。首批未来学家之一的艾尔文•托夫勒说,阅读科幻小说是预防未来冲击的良药,这还有什么好奇怪的吗?(顺便提醒一下,《弗兰克斯坦》的发表时间是1818年。五年后就是科幻小说诞生两百周年了——不管你们有没有安排,我肯定要办个聚会庆祝一下。) 科幻预测未来,更是预防未来 人们提到科幻小说正确预言过的各种事物时,经常会提到的有人类登月和潜水艇(凡尔纳提出的)、监视技术(乔治•奥威尔让它出了名)、手机(灵感来自《星际迷航》的手持通讯设备)、机器人(英文robot就来自一部科幻作品,捷克作家卡雪尔•恰佩克1920年的剧本《R.U.R.》)。 话虽如此,但科幻的任务并不是预言真实的未来,而更是提出和探索一系列可能存在的未来——这样社会就能对我们未来的方向做出知情的决定。乔治•奥威尔的经典科幻小说《一九八四》,并不因为它预言的未来和真实的1984年毫无共同之处,就算是一部失败的作品;恰恰相反,它取得了巨大成功,因为它帮我们避免了这一命运。雷•布拉德伯里有句名言说的就是这一点:“我的工作不是预测未来,而是预防未来。” 在科幻预言过的所有东西里,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一个简单事实,那就是一定会有一个未来。 从核武器的出现(科幻杂志《惊奇故事》里以极其精确的细节预言了秘密的曼哈顿计划策划的准确机制,以至于联邦调查局要求召回某一期杂志),到冷战和对恐怖主义的战争,再到我们今天可能面临的灾难性气候变化,科幻小说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一直认为,人类的确有一个未来,这个未来还将延续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百万年。人类的旅途才刚刚开始,这种坚定信念才是最重要也最奇妙的预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