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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二年(1127年)四月初,太上皇赵佶、刚当上皇帝不到两年的赵桓被金兵押上囚车,离开汴京城,沿路蜿蜒向北而去。
不久前,金军攻陷了这座繁华富庶的大宋国都,汴京在浓烟烈火中呻呤着,冲天大火,吞噬着一切,烧红了夜空,也焚毁了一个衰败不堪的没落王朝。帝都毁灭了,北宋一百六十六年的国脉到此戛然而止,随着首都陷落,天塌了,一个时代结束了。
史料记载,汴京这座拥有三四十万户人家,百余万人口的国际大都市,劫后余生的成年丁壮还不足一万人。金人在汴梁城里红着眼睛烧杀抢掠,到处残垣断壁,尸如山积,血流成河, 一座好端端的锦绣城池顷刻变作人间地狱。金兵掘地三尺,将能抢的东西几乎抢掠一空,国库、民间多年积累的财富被搜刮殆尽。《靖康要录》记载,金人共“搜括金十六万两,银两百万两。”眼见再也挤不出什么油水了,金人便将贪婪的目光转向大宋皇宫,皇室收藏的奇珍异宝、仪仗、礼器、古籍善本、书画、九鼎等,除了宋徽宗多年收集的那些奇形怪状的花石纲外,只要能扛得动,拿得了的均被搜去。东西抢完了,开始抢人,御医、教坊乐工、各种手工艺匠人、算命卜卦的、皇亲贵戚人家的年轻侍女、童男童女、甚至花街柳巷里稍有姿色的妓女都被他们抢掠拘押,以供金军将佐随时拣选采择。
《大金国志》记载,金太宗完颜晟下令将先后被俘的徽、钦二帝贬为庶人。金军统帅完颜宗翰命人拟就一份详细的赵氏皇室宗亲的名单,将徽宗的皇子、帝姬(公主)、嫔妃、驸马以及钦宗的后妃、美姬、太子一并捉拿,不光如此,只要是皇室成员的不分老少良贱都要一一拘禁。宫里没捉住的,就在全城挨家挨户搜捕,还规定五户联保,若谁胆敢藏匿皇亲贵戚一人者,就要诛灭九族,邻里连坐。几天功夫,就捉获和大宋第一家庭赵氏沾亲带故者三千余人,皇亲贵戚几乎无人漏网。金兵将他们用一条长绳串了,像牵牲口一样牵往金营。
金国本来打算派兵长期驻守汴京,守御黄河以南大片被占领的北宋国土。然而统帅宗翰深感兵力不足,人手不够,要盯住如此众多的宋人,统治如此广袤无垠的被占宋土,他难免有捉襟见肘的窘迫,一时举棋不定,深感棘手。于是他请示金主完颜晟,不久金主传旨,暂行以宋人治宋的缓急之策,挑一个听话的汉人做傀儡皇帝,待时机成熟再慢慢设法并吞整个大宋帝国。宋国疆域面积太大,人口太多,一口吞下去是要消化不良的。宗翰领命,千挑万选,选中了那个对金人俯首帖耳、摇尾乞怜的张邦昌做伪帝。为做做样子,走走过场,金人逼迫宋朝旧臣们签名表决,为张邦昌顺利上位扫除藩篱,大造声势。
在此期间发生了一段小插曲,犹显人性之复杂难测。众人知道金人早已相中那个以极尽谄媚为能事的张邦昌,都不敢吭声,纷纷签名表示同意。只有孙傅、张叔夜、秦桧、唐恪等人坚决反对,拒不签名,宗翰大怒,将这些反对的人全部拘押。唐恪被逼无奈,签名后服毒自尽。不肯屈服的秦桧、张叔夜、孙傅等人连同他们的家眷被全部掳往金营关押,后被押解回金国老巢。这时的秦桧,胸中尚存正气,表现得大义凛然,誓死不愿苟同,和之后那个人人痛恨的大奸贼比起来,好似判若两人。俗话说,人性如流水,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坏,善恶只在一念之间, 其复杂多变可见一斑。
靖康二年三月七日,在金军刀枪剑戟紧逼、宗翰虎视眈眈的护持下,在大宋遗民们复杂的眼神里,张邦昌假意谦让推脱一番后,沐猴而冠,粉墨登场,当上了金国的傀儡皇帝。许多年后的汪精卫,其心情大概和此时的张邦昌一样吧?
一切安排妥当后,这年三月底金国大军分七批陆续撤离京师北返。徽、钦二帝以及众多皇亲 国戚,达官贵人,医者匠人,歌儿舞女等一万四千余人也被押解北上 。从皇宫、官府、民间搜括来的金银财宝,文物图书也被席卷一空,打包装车 ,被分成七批随军运返金国老巢 。这天,汴京城侥幸活下来的人们几乎都上街跪送徽钦二帝,中国的老百姓就是这么善良、健忘,他们一方面愤恨宋徽宗荒淫无耻,白白葬送了北宋大好江山,一方面又将徽钦二帝视作父母、兄长,父兄被敌人俘走,怎能不出来送一程呢。
金军统帅宗翰亲自率前队押解宋徽宗、 皇亲贵戚等重要人物,从郑州取路北上,一路往东北行去。漫长而艰辛的路途,一路风尘仆仆,食不果腹,苦不堪言。这一路,对北宋皇亲贵戚们来说,无异于一场死亡之旅。金人对北宋亡国之君臣及其眷属恣意凌辱,放肆折磨,这些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惯了的贵人们何曾受过这般苦楚,许多人难以承受这精神与灵肉的双重摧残,不堪疾病与饥饿的侵袭而相继死亡。尸首枕籍于途,金兵懒得掩埋,随意丢弃,成了野兽的食物。那些公子王孙、帝姬驸马自幼过着使奴唤婢、高高在上的人上人的日子,有些年幼的连宫门都没迈出过一步,哪经得起如此颠沛之苦,一个接一个病饿而亡。《靖康要录》记载,徽宗的兄弟伸王赵俣,一贯性情高傲,目中无人,自命不凡,他拒绝金人供给的连猪狗都不爱吃的粗粝食物,队伍刚走到庆源就活活饿死。蔡王赵偲,强撑着走到韩州也成了饿死鬼。这二位王爷,想想也是迂腐可笑,都成了别人的俘虏,还放不下皇亲的臭架子,挑肥拣瘦,岂不是自取灭亡?
太上皇赵佶一路上吃的全是残羹剩饭,还总是半饥半饱。过惯了奢靡荒淫、挥霍无度日子的宋徽宗,为活命只能强咽下去,好歹没追随他的两个兄弟而去。徽宗身边只留下郑太后一人,其他的嫔妃、美姬、王子都被分给金军将帅为奴。这些从天堂下到地狱的后妃、帝姬(公主)、皇子、驸马们的日子更难熬,有时连残汤剩饭都不给,个个饿得两眼发绿,还被逼迫服侍主子,干各种苦活累活。徽宗的二公主茂德帝姬和驸马曹晟被分给将军古里为奴,古里见茂德帝姬生得如花似玉、美若天仙,顿时欲火焚身,暗生歹心。他偷偷命令手下人故意安排身体有病的曹晟天天干重活,稍有懈怠便报以一顿老拳,不几日便将曹驸马折磨死,随后古里来个“霸王硬上弓”强行占有了茂德公主,后来正式纳她为妾。康王赵构的生母韦后被八大王完颜杲看重,韦后徐娘半老,依旧风韵犹存,完颜杲恰恰喜欢这样的熟女风韵。史载完颜杲是金国贵族中少有的知书识礼之人,自幼喜欢、仰慕中原文化,相对来说,比起那些粗野蛮横的金国军头们,他还算懂得尊重被俘的宋朝女人。完颜杲向韦后表白一番,韦后前思后想,只得依从了完颜杲,做了他的妻子。在被俘的皇家眷属里,韦后在金国的日子还算过得不错。心中有愧的韦后一直觉得对不住宋徽宗和儿子赵构,对外一直秘而不宣,直至后来被赵构接回南宋。
钦宗赵桓被另一队金军押解出京师后,被逼换上平民常穿着的青衣毡笠,骑一匹黑马,从人只能徒步跟随,一旦走得慢些,便遭金兵无情鞭打。晚间宿营,金兵便将钦宗、太子赵谌、祁王赵莘等人的手足捆绑起来,拴成一串,以防逃跑。一路上,随行的内侍、宫女,病弱之人,不知死了多少,尸体被随意丢弃道旁。对钦宗等人来说,这苦难的长途行军,不知尽头在哪里。经过磁州时,老将宗泽率军突袭金军,想劫走钦宗,可惜功亏一篑,怏怏而返。
金军押着这一行人,晓行夜宿,匆匆赶路,宋钦宗一路免不了睡死人床,吃癞痢碗,也是甘苦自知。历史上大有名头的张叔夜、秦桧夫妇、孙傅等人都在这一俘虏队里,张叔夜因剿灭宋江义军而声名鹊起,被封龙图阁学士,青州知府。此公性情刚烈,忠肝义胆,是个宁折不弯的主儿。从离开汴京的那一刻起,张叔夜就抱定必死之心,发誓决不去金国受辱。当队伍接近两国交界的河北雄县白沟河时,早已绝食几天的张叔夜突然用右手狠命自扼其喉,大叫而亡(也有自缢而亡一说)。《宋史·张叔夜传》记载,张叔夜自尽后,众金兵围拢来看时,只见他已无生命迹象,手中仍然紧紧攥着一束血写的布条,上书“葬我于大宋国土”。 金军将领宗翰、宗望兄弟听说后, 也生出许多感慨,内心很是敬重这条誓不低头的义烈奇男子,于是命人将他葬于大宋境内。
一直表现得很有气节的大臣秦桧,亲眼目睹张叔夜的恐怖死状,被吓得魂飞魄散。秦氏夫妻被分与达懒将军为奴,一路鞭笞辱垢,忍饥挨饿,早已撑持不下去,今见叔夜惨死,难免心生兔死狐悲之感,顿时觉得前途灰暗,内心无限沮丧,当初的一腔豪气早已不知飘向哪里去了。当天夜里,秦桧老婆王氏精心打扮一番,悄然钻进了达懒的营帐。次日,“枕头风”显出奇效,秦桧便做了达懒的亲随书办。善于逢迎的秦桧渐渐成了达懒面前的红人,达懒的一切书信往来,都交由他经办。后来,达懒被政敌金兀术谋杀,秦桧转而投靠金兀术。之后秦桧被金国放归南宋,官至宰相,他自己说是杀死金人看守后逃归的,其实暗中做了金人的奸细,玩起了潜伏。关于秦桧在这段时间里的神秘经历,一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靖康二年七月,徽钦二帝在燕京相会,二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几乎对面不相识,恍若梦中。交谈中,徽宗赵佶才得知,金宋战争爆发以来,被金人抓获的大宋臣民已多达十几万人,自己的四十多个皇子帝姬中只有老九赵构一人逃脱。被金人掳获之人,无论贵贱都沦为金人的奴隶与婢女。有手艺的人还能勉强糊口,挣扎求生。最惨的是昔日那些富家子弟,成为金人家奴后,为主人牧放牛马,做各种苦工,干活比牛还累,吃的猪狗不如,每日还遭鞭打,不过数年,已凋零十之八九。妇女被分给金国贵族为婢的,不顾名节逢迎家主的,还能活下去,而分给小户人家的大都被卖给娼家,卖肉为生,其状惨不忍闻。多少天璜贵胄,如今惨遭荼毒蹂躏;多少绣户豪门女,沦落风尘卖笑忙。徽宗听后,默然不语,谁也不知这位昔日的风流天子心中在想什么。
在此期间,金人听闻南宋兵马逐渐强盛,怕宋人举兵北犯,夺回徽钦二帝,失去这两个奇货可居的宝贝,少了向南宋讨价还价、施加压力的筹码,那可就得不偿失了。于是几次押着二帝辗转迁徙,先去中京(今内蒙大名城),后被押至上京(今黑龙江阿城),也就是岳飞口中的黄龙府。这两次艰难漫长的迁徙苦旅,一路上宗室贵戚不知死掉多少。尤其从中京到上京,一千余里的路程,一路颠沛流离的艰难跋涉,开始时和徽钦二帝一同走的还有三千多人,到达上京后只剩不到一千人。宋徽宗父子被俘后的末路生涯,正应了那句老话:“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
《大金国志》记载,抵达上京后,金主完颜晟有意羞辱北宋君臣,将这些俘虏牵去金人祖庙觐见,行献俘之礼。在金军刀枪剑戟的威逼下,徽钦二帝被剥去袍服,其他人一律被扒光上衣,身上披一张羊皮裘,入祖庙行牵羊之礼。接着徽钦二人及太后、皇后都换上金人平民衣装,去拜见金主完颜晟。其他诸王、驸马、贵戚、宗室妇女被扒去衣服 ,一律赤裸着上身,所有人发髻上都插着白旗,上书“俘宋二帝”、“俘宋二后”、“俘叛奴赵构之母、妻”、“俘宋驸马、帝姬”、“俘宋诸王”、“俘宋两宫女眷”、“俘宋大臣”等等。众俘虏被人象牵猪牵羊献祭一般,依次向金主行三跪九叩之大礼,礼毕,金主完颜晟还觉得意犹未尽,封徽宗为昏德公,封钦宗为重昏候,二人所封名号都有一个“昏”字,也算恰如其分。三百名嫔妃宫女籍没为奴婢,赶入上京浣衣局服苦役。另有四百多名年轻有姿色的宫眷被送入元帅府女乐院,供金军大小将领轮番糟蹋淫乐。已有身孕的宫眷,一律被逼堕胎,以备金国贵族们采选。后来,金太宗又从浣衣局挑选一百多名绮年玉貌的女子充实后宫,诸王又从浣衣局、女乐院等处抢走三百余人,金兀术再次南侵时,又带走十几名女子作随军妓女,导致浣衣局、女乐院为之一空,无人洗衣,更无人唱曲。
徽宗父子及诸王被迁往韩州(今辽宁八面城)监视居住,金人拔给他们四十余顷土地,让他们自耕自种,自己养活自己。这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王公贵族哪里种过地,但不种就没得吃,保命要紧,只好学着种田收粮,总算勉强混个温饱,得以继续苦熬岁月。有一位从金国逃回南宋的人说,金人每年分给诸人麻五把,让他们自己织布做衣穿。一些不会纺织的男子无衣可穿,只好终年赤裸着身体。夏天还好些,冬天坐在火旁为主人煮饭,尚可取暖,出去取柴火,再回到灶边添柴,被冻得紧绷的皮肉遇热便一层层脱落,几天后便在极度痛苦中死去,这都是他亲眼所见。这些人许多都是昔日的王公贵族,造化弄人,主子变奴才,天堂与地狱不过咫尺之遥。
宋钦宗的老婆朱后陪酒时被一金军小头目调戏,她不堪凌辱,投河自尽。从此以后,宋钦宗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表情黯然呆滞,好似灵魂早已离开了他的躯体。
几年后,金人又将徽钦二帝单独远迁至僻远荒蛮的五国城(黑龙江依兰),一起去的只有郑后和两位郡王。万里漂泊,任人如猪羊一般驱赶,这位当年享尽人间奢华、富甲宇内的风流天子,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五国城不过是一个荒凉破败的边陲小镇,位于极北苦寒之地。从此以后,徽钦二帝便在这里定居下来,至死也没离开过五国城半步。
后来,因为徽宗的六个女儿被金太宗赐给诸皇亲宗室为妻,接连都生了儿子,金太宗一高兴,赏赐给徽宗绸绢十匹,对他客气了许多,看管也不像以前那样严厉,徽钦二人相对自由了一些。不知数百年后女真后裔满清人的血脉中是否混有赵氏的基因?曾经拥有四海,富甲天下的宋徽宗,如今沦为失去自由、任人宰割的囚徒。得到金主赏赐的十匹绸缎,便受宠若惊,欣喜若狂,忘乎所以。曾经阅女无数的他,如今除了郑后与他相依取暖,还有谁同情他,还有谁记得他?想想徽宗以前的种种不堪,这亡国之君也是咎由自取,真是活该。
南宋绍兴五年四月二十日早晨,钦宗赵桓出门拾牛粪作燃料,临出门时他还剥了一个刚煨熟的土豆给他爹吃。等他拾粪回来,却见徽宗嘴里含着半个土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赵桓连喊数声不见回应,急忙上前去推了推,徽宗的鼻息全无,尸体早已僵硬。
宋徽宗赵佶十九岁登基,当了二十五年皇帝,可谓享尽人间荣华富贵。之后退居二线当了一年的太上皇,被金人俘虏后经历了九年的囚禁生涯,尝尽了人间的万般艰辛苦楚。这样大起大落如坐过山车一般的人生,这世上有幸经历的人恐怕不多。在他五十四岁这年,魂归道山,终于彻底的获得了解脱。
后来宋金议和,宋高宗赵构之母韦后和宋徽宗的遗体被送回南宋,南宋以割地求和的屈辱代价,换取了大金国的一纸合约。
宋钦宗到底也没有盼到回归故国的那一天。他的弟弟赵构不知是怕他回去夺位,还是另有其他原因已不得而知,反正将他这个血脉相连的手足兄弟、倒霉透顶的前帝给彻彻底底的遗忘了。史料记载,当韦后准备启程返国的时候,钦宗拉着她的车驾泣诉,让她回去后告诉宋高宗,自己只想回去做个普通百姓,一间茅屋,一亩田,一头牛,足矣!绝不敢有一丝一毫非分之想,只求快些将他接回。韦后回去后在高宗面前说没说他的请求,已茫然不可考,总之再无下文。直到绍兴二十六年,宋徽宗死去二十一年后,饱受屈辱煎熬的宋钦宗赵桓,病死于五国荒城。
关于他的死,史料中有两种不同说法:《大金国志》记载,金国第四个皇帝海陵王完颜亮再次南侵伐宋,大军行前誓师,拿宋钦宗祭旗,他被当成了箭靶子,万箭穿心,被射成刺猬一般后,被乱马踏成肉泥。《宋史·钦宗本纪》里记载,钦宗在五国城郁郁终日,后病亡,殁年五十六岁。一代帝王,呜呼哀哉,终究化为南柯一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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