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哲学和历史精神

蓝天下的白云

继不久前的一篇《历史的乱炖》，这回端上两碗大菜：历史哲学和历史精神，还有一碟配菜：历史流派。

一、中国的历史学派
搞历史的，应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记录历史的，比如像孔子、司马迁、司马光之类；另一类是研究历史的，像王国维、陈寅恪、吕思勉等等。

记录历史，古代中国有两大流派：秉笔直书和春秋笔法。“秉笔直书”，就是指一切根据历史事实，一就是一，two is two，不隐瞒、不夸大、不溢美、不隐恶，如实记录而已。典型的例子有：齐国太史记载“崔杼弑其君”；晋国太史董狐记录：赵盾弑其君。（所谓弑，可不是简单地杀，简单地kill，那可是指臣杀君、子杀父母，才叫弑。在古代，杀、弑、诛、戮这四者是很有区别的，可不是简简单单的kill。）这两位都是一不怕死，二不怕死的史官，为了秉笔直书，不惜放弃生命。

而“春秋笔法”则正好相反，孔子写《春秋》的时候，就玩的是这种手法，那是相当的微妙，其中有许多猫腻儿。这个春秋笔法就是要在文章中的叙述中暗含褒贬，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但明眼人一瞧，哇塞，作者是有很强的倾向性的，其中暗藏玄机。这种褒贬和倾向性绝非作者通过直接的点评，去表达自己对人物和事件的看法，而是通过选择微妙的词汇，尤其是原始材料进行精心筛选，以此来微妙地表达作者的主观看法。难怪春秋笔法也叫“微言大义”，就是要用精微语言来蕴含深刻的道理。《春秋》之开篇，仅仅一句“郑伯克段于鄢”，就把一件历史大事件说完了，果然是微言啊，但其中蕴含了多少褒贬、多少大义、多少道理，后人竟然要用《三传》来去解读。这就是西方人所云：less is more。

那司马迁是什么流派呢？秉笔直书还是春秋笔法？他是both，他时而秉笔直书、时而春秋笔法，绝对是历史领域的老司机，他常常是寓论断于叙事，不知不觉中影响了读者的思维和判断。没有非常独立的思维精神，是很难抵御《史记》的滋润。



司马迁和《史记》

二、西方古典史学到启蒙运动
那西方是什么情况呢？起初就是《荷马史诗》，把神话与历史事实杂糅在一起。直到希罗多德的《希波战争史》，西方史学才真正出现，希罗多德也成了史学之父。紧接着就是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色诺芬《远征记》、李维《罗马史》、凯撒《高卢战记》、塔西佗《日耳曼尼亚志》，终将神话般的历史转变为滚滚红尘中的历史、纯粹的人类历史。这就是在希腊出现的西方古典史学。

古典史学的目的是啥，也就是这些史学家费这么大的劲，图个啥？他们有个崇高的目标：惩恶扬善、垂训后世。啥感觉，是不是想到了那句：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看来希腊古典史学颇有春秋笔法之精神，但他们的著作绝非微言大义，他们的史学著作都是大部头的，长篇大论，罗里吧嗦得很有水平。

西罗马帝国灭亡后，欧洲进入中世纪，史学开始陷入到“神学启示”的泥潭，神学院的史学占据了主导地位，历史研究不过是“神学一个卑贱的女侍”，一个waitress，还很mean、很卑贱，就是来伺候神学的，《圣经》成了判定是非的唯一依据；那史学还研究个nothing啊。

终于到了15世纪，开始了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的大旗挥舞了起来，史学跳出了神学史观的窠臼，开始通过研究人的世俗活动来寻求社会历史的因果关系。
接着就是启蒙运动，在坚持人性的前提下，更加强调理性，不再像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们那么崇拜古典时代，开始有了理性的情怀。其中最典型的是孟德斯鸠，他在大作《论法的精神》中指出：一个国家的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决定了其政治体制、法律性质和道德观念的演变，从而决定了一个民族的历史发展。这简直就是公然的、毫不隐晦的地理环境决定论，至今我胡先笙都觉得好牛、好有启发性。以后分析历史，尤其是古代史，这是一条很重要的路径。



孟德斯鸠

3. 兰克学派
十九世纪，西方迎来一个真正的历史学派——兰克学派，就是由兰克所创立的历史学派。这个派讲究什么派头呢？就是要秉笔直书，“如实直书”、“去伪存真”，就是实证主义的史学流派。任何历史的书写，都要基于可靠的史料，史料必须是原始史料，而不是被加工过的历史著作，所以研究历史要深入到档案库中。
历史写作的目的就是为了复原历史，别扯什么“惩恶扬善、垂训后世”，历史就是可靠事实的记录，别做什么价值判断、道德点评，就是“照实录来”，历史学家别去搬弄是非、挑拨离间，要超然是非、无褒无贬、没心没肺，直接copy。
所以兰克学派也称之为历史研究的科学学派，因为科学研究是不搞价值判断的，你能说光的波动说比微粒说更高尚，你能说波粒二象性这种理论，脚踩两只船、很卑鄙、很狡猾吗？科学是不讲道德的，科学就不涉及道德这个层面；而兰克学派就强调，少给我搞道德评判，好好给我考证史料、不偏不倚地据实直书就OK了。

别说，兰克所推崇的这种超然道德的史学观念还是挺符合我胡先笙的史学观。但是，我这里要转折了，兰克有一点就没意思了，他说什么理论抽象不是史家的事，强调史学只是对史料繁琐考证，而对历史发展规律避而不谈。
不去求索历史发展的规律，这种史学流派是不是有点儿low呢？就凭这能充当起史学中科学流派的大名吗？科学可不是只在搜集观察数据、实验数据，关键是找出其中的规律，这才是真正的科学。



兰克

三、 历史哲学
其实，早在亚里士多德的时候就意识到，历史是在叙述已经发生的事，各种事儿之间缺乏内在联系，也缺乏普遍性，根本无法说明历史发展的终极原因和动力。历史要想获得科学的地位，就需要认识其内在的规律性和普遍性，就要增加些哲学的味道。
这不，维柯就来了。他姗姗来迟，直到1668年才出生，他一接触历史，就大笔一挥，将人类的历史划分为了三大阶段：神的时代、英雄时代和凡人时代。这是何等的洞察力，何等的气魄。难怪他被誉为第一位历史哲学家。
维柯还首创了阶级斗争的学说，指出阶级斗争和阶级冲突是历史发展的动力、是社会变革的原动力。这个学说听起来好熟悉、好亲切啊。是的，后来的马克思就是受到维柯的深重影响，进一步发展了他的学说。马克思称赞维柯的思想是“天才的闪光”。



维柯

再后来，伏尔泰明确指出历史的目的不是描述独特的细枝末节，而是表现时代精神和民族精神，要反映那个时代的风貌，而且明确提出了历史哲学这个概念。这对历史研究具有开创性的贡献，普希金称赞“伏尔泰第一个走上了新的道路，并把哲学的明灯带进了黑暗的历史档案库”。
普希金的话太有诗意了，但我这里想用更加生动的情景来展现。话说兰克正在历史的档案库里摸黑找材料，伏尔泰打着灯笼进来了：正月十五，给你照个亮；直接把兰克亮瞎了眼。
但是，伏尔泰的灯笼太小，并未真正照亮黑黢黢的档案室。后来又进来一个人，他犹如黑体一般，吸收无数的光，然后开始黑体辐射，把个历史的档案库照得满室生辉、尘土乱飞。他谁呀？他当然姓黑，黑格尔，他犹如黑体辐射一般的发射，将历史提升到哲学的高度。让我们一起来感受一下这个高度吧。
高处不胜寒，要不大家先穿件衣服！

四、世界历史和世界精神
大家知道，黑格尔是玩辩证法的，他把辩证法引入到历史，那简直是太辩证了。辩证到啥程度呢？黑格尔指出，恶是历史发展的杠杆，是历史发展的动力。黑格尔，你果然很黑啊，李宗吾写《厚黑学》的时候，一定没有少看黑格尔。但如果只是这样理解黑格尔，未免太肤浅。你看人家恩格斯是如何解读黑格尔这句话的：每一种新的进步都必然表现为对某一神圣事物的亵渎，这就是所谓的“恶”，这种“恶”就是对陈旧的、日渐衰亡的、但为习惯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
我现在的感觉是，只有恩格斯能看出来，黑格尔栽种的“恶之花”。其实，恩格斯这人也是个大牛，只是因为马克思超级大牛，遮住了他的光彩。

我们还是继续黑格尔。在黑格尔看来，自由的精神是历史的实体性动力，自私的冲动、欲望的热情、个人意志，都是历史的推动力。表面上看，历史热情的冲动和表演，但本质上历史是理性的表演，是理性利用热情作为实现其目的工具，此所谓理性的“狡计”。
尤其是，黑格尔第一次提出了“世界历史”这个概念。估计有人心中在呵呵，这有个啥嘛，世界历史，我也会说啊，不过就是我晚生了几百年。但是，当你听完“世界历史”的内涵，你心中会发寒。是的，黑格尔的世界历史，那是有相当的内涵：
世界历史就是精神的自我展开、理性的自我展开，这种精神、这种理性是由一个个具体的民族和国家所承担的。世界历史就是世界精神的体现，就是在时间这一维度中，以合理的姿态、必然的趋势、慢慢体现自身的过程。这个精神的本质就是自由，所以这个体现过程也就是自由意识的发展过程。



黑格尔

黑格尔讲得如何？不明觉厉！ 坚持看完后面的内容，你就会觉得又明又厉！

黑格尔认为，“世界精神”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中的决定性力量。说直白些，世界精神似乎就是上帝，而人类历史则是世界精神借以揭示自己的场所，是世界精神实现自己的过程。打个比方，世界精神就是总编剧兼总导演，人类历史就是舞台，谁是演员呢？每个人都是演员，在黑格尔嘴里，个人都是世界精神的工具，普通人就是群众演员，伟人是“世界精神的代理人”，拿破仑就是骑在马背上的“世界灵魂”。是的，黑格尔是破仑粉。

黑格尔把世界历史的发展划分为四个阶段：东方王国、希腊王国、罗马王国、日耳曼王国，非常武断地认为：东方世界是历史的“幼年、少年时代”，希腊世界是历史的“青年时代”，罗马世界是历史的“壮年时代”，日耳曼世界是历史的“老年时代”。
凭啥这样认为呢？黑格尔有一套自己的说辞：世界精神最初以古代东方民族为其“代理人”，但在这里只有一个人（法老、帝王）是自由的。随后世界精神又选择了古希腊、罗马为其活动的场所，但在这一阶段上，意识到自由的只有少数的奴隶主。最后，世界精神转向“基督教日耳曼”世界，在这里所有人都意识到自由，因而这才是世界历史的最高阶段。

大家注意，这里的老年时代，绝非垂暮之年的意思，而是表达人类到达了顶峰阶段，是世界历史的最高阶段。而说东方世界是幼年时代，言下之意就是最初级的，是simple and nave的。

是的，在黑格尔眼中，古代中国的历史，是停滞的、黑暗的。他说什么：
虽然中国在世界历史中极其重要，但仍然属于世界历史的“幼年时期”。尽管中国历史悠久、绵延不绝，但几千年来并没有什么进展，是一个长期停滞的国家。黑格尔最后竟然说出了一句很物理的话：中国“可以称为仅仅属于空间的国家――成为非历史的历史”。这黑格尔黑我们黑得很有水平啊，这等于在说整个古代的中国只是存在于三维空间，在时间那个维度上、根本就没有前进，没有时间的历史还叫历史吗？所以叫“非历史的历史”、是“仅仅属于空间的国家。”黑格尔，你果然黑！

但我大中华之文明史，岂是你黑格尔所能黑之。黑格尔之所以如此看待中国，与当时欧洲人的心态、德国人的心态，很有关联，觉得自己快要牛逼了。你看那欧洲在启蒙时期，就特别推崇中国，尤其是伏尔泰，说中国人在哲学和文学方面领先欧洲200年。到了黑格尔时，普鲁士已经崛起了，德意志联邦也成立了，日耳曼要牛叉了，不再是当年的蛮族了，所以黑格尔内心充满鸡血，直接将日耳曼推向了世界精神的巅峰。

但有一个大学者，与黑格尔的观点恰恰相反，我们下篇再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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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尔：东方费拉不堪，欧洲武德充沛而且居然还是带演进决定论的，神乎其神跟TM的阿赖耶识一样

看不清从bm

棒！！坐等胡老师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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厕层柴

精妙、有趣，嚼有至味，让人爱上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