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如果历史是一群喵》来思考历史科普

没想爱上你堑

《如果历史是一群喵》（以下简称“历史喵”）最早由作者我是肥志于2017年三月开始连载，以十二只体态丰盈造型可爱的喵咪为主演，遵循华夏历史，以经史子集为辅，用幽默风趣的语言重新解读历史事件，演绎成精彩的故事。2017年9月，“历史喵”曾在中国动漫金龙奖章荣获最佳剧情漫画铜奖。下文主要探讨由漫画加工为动漫番剧的“历史喵”，目前在哔哩哔哩上已经更新了四季共51话，从盘古开天辟地讲到了三国时期。然而，在第四季后半段更新三国时期的历史时，“历史喵”被许多网友批判不公正、夹带私货、甚至过分娱乐化历史、传播历史虚无主义等，这些狂轰猛击导致了“历史喵”在今年的3月30日宣布停播。下文将从“历史喵”这一“失败”的历史科普向番剧出发，来思考历史科普作品所面临的困境，以及何为合格的历史科普。


一、“历史喵”的自我定位

关于“历史喵”的自我定位，动漫创作团队和读者几乎都将其定位为历史科普向番剧。这种自我定位正是“历史喵”遭到网友们炮轰的重要原因。
在“历史喵”的最开始官方简介中写道：“《如果历史是一群喵》是一部以华夏历史为主线，依据二十四史等文献资料编绘的历史剧，旨在向青年读者普及中华历史知识。作品以风趣幽默的语言对历史事件进行了重新解读，更容易为年轻人记忆和接受。”
肥志本人在回答记者采访时也曾说道：“我们只是把已有的史料做一次咀嚼，用比较好接受的方式呈现出来，历史的真相是无法完完全全考证的，当有好几种不同的说法时，我们会选择主流或者大家公认的进行描述，另一种说法也会在编者按里面告诉大家，至于相信哪个，由读者决定。”
而且，肥志也曾指出番剧的文案团队是五人的专业历史科班人员。
再加之，番剧的每集末尾也都附有参考文献和史料来源（除了第一季第一话华夏诞生没有外）。
这些都反映了“历史喵”的创作团队是将自己定位为历史科普向的番剧。
同样地，观看番剧的网友们也是将其作为历史科普向的番剧。评论和弹幕区有很多家长都相信这个番剧能对孩子的历史启蒙起到很好的作用。
然而，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网友们普遍认为“历史喵”既然定位自己为一部历史科普向的作品，在创作中就要摒弃强烈的主观意志，尊重并尽可能还原客观历史事实。
可是，“历史喵”在叙述三国时期的历史时，显然被许多网友认为是违背了历史科普向番剧的标准，因此遭到了许多批判。
对此，“历史喵”的创作团队并非端正态度，却是转而将官方简介修改为“《如果历史是一群喵》是一部以华夏历史为主线的非严谨萌系动画”，也就是企图用非严谨科普来为自己辩护。官方也发声说：“在简介里我们表示了我们是根据二十四史等文献资料编绘的历史剧，在受到大家批评后加上了非严谨的字眼。我们本质是个幽默萌番，有历史的成分，也尽量每一句都从史料中寻找，但更多的是服务于剧情发展，有很多是出于框架，或考虑读者接受能力而作的取舍。”其实，“非严谨科普”这种说法本身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保留能让自己在历史科普和自由发挥之间有反复横跳的余地。可网友们并不买账，纷纷将舆论矛头指向“历史喵”，导致其在3月30日被迫停播。
“历史喵”作为一个历史科普向的番剧的命运的急转直下，充分说明了在泛娱乐化潮流盛行的当代，公众对于历史科普仍抱有高标准和积极监督的态度。历史科普作品在打出“历史科普”旗号的同时，就已经被公众框定在了相应的标准内进行审判，非严谨科普等幌子并不为公众所容忍。
二、“历史喵”的创作特色

“历史喵”的最大特色就是用可爱的猫咪也替代历史人物，实现人物形象的柔化和萌化，拉近历史和观众、尤其是和青少年观众之间的距离。可以说，猫咪是“历史喵”的最大特色，也是其吸引观众的最大利器。
其实，采取这种拟态化的独特的科普方法的不仅只有“历史喵”，在国漫内还有《那年那兔那些事儿》，在日漫中有《工作细胞》和《织田肉桂信长》等番剧。
2015年上映的《那年那兔那些事儿》就是将国家拟态化，选取比较典型的动物来代表各个国家和政权——例如，用兔子代表中共，用熊代表俄国等，进而来讲述鸦片战争后的中国复兴史。
在抗日神剧等国产烂片过度开发爱国主义、消费重大历史事件的背景下，“那兔”用新颖且适当的方式唤起了公众对中国近代史的了解欲望和爱国热情。片中像“此生无悔入华夏，来世还投种花（中华）家”这样的非常有感染力的句子有很大的影响力。


2018年上映的《工作细胞》则是将人身体中的各种细胞拟人化，讲述了细胞们与细菌、擦伤疾病的奋战过程。创作者充分考虑到了不同细胞各自的生理特性和互动关系，在设定上尊重了学术严谨性。


动漫中出现的科普框也基本符合细胞生物学的真实情况。《工作细胞》的生物医学科普，使得观众更加热爱自己的生命，毕竟，每一次擦伤、每一次感冒发烧、每一次吃坏肚子、每一点微小的不适，在它们的世界里，都是一次地震、一次海啸、一次外地入侵、一次小行星撞地球式的灾难。


2020年上映的《织田肉桂信长》虽然并不能完全被定义为历史科普向的作品，但也很好地向公众传播了历史知识。该番采取了日本战国时期的武将转世为狗的独特设定，让日本战国著名历史人物穿越到现代日本。
犬种的选择和小狗在日常生活中的举止都很能体现各个武将的特色。这种设定虽然沙雕，但却使得历史人物能够回应后世对他们的历史书写和演绎，实现了时间维度上的历史交流，也达到了寓教于乐的目的。


值得注意的是，《工作细胞》和《织田肉桂信长》真正实现了将要科普的事物和选择拟态化事物的融合一体。细胞们真的像人一样活动，武将们则具有狗的习性。这些番剧也有自己的故事线，并没有只停留于科普。
相对而言，“历史喵”的拟态化只是选择了猫咪这个可爱、有吸引力的外壳，来进行强行萌化。故事中的猫咪们依然是按照人类世界的逻辑在行事，猫的身份在作品中并没有不可替代的地位。创作者并没有搭建出属于作品自身的框架，里面的故事线和中国历史发展完全一致。
可以说，“历史喵”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用更生动形象的方式来讲述御史房“大历史”这类历史科普视频所阐述的中国历史。
如何更好地将历史科普与故事文学性结合在一起，形成有自我独特内核的历史科普向番剧仍然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这其实也是如何平衡历史科普中的真实性与艺术性的问题。
真实性决定着历史科普的生命长度，艺术性决定着历史科普的传播广度，两者间绝不是零和关系，是完全可以统一到一部优秀的历史科普作品中。
此外，选择用猫咪来代替中国历史上的主要历史人物，也使得历史科普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带有浓厚的“英雄史观”的色彩。这也间接地反映了向公众科普中国历史的现有困境之一。
很多公众的历史需求和兴趣仍受到了英雄史观的影响，集中关注于历史上的重要人物和重大事件。由此形成的需求导向使得公众史学家在科普的过程中也着力于此。
那如何在这一领域外拓宽公众史学家科普的内容，并使得公众有效接受，进而引导公众形成更为科学的历史观，或许是之后公众史学发展一个线索。
对此，有一些不成熟的建议：可以将现实热点问题与历史相结合，对于引发公众关注的时事的选择和深入研究，并在此基础上从历史维度切入时事，将公众对时事热点的兴趣转移到相关的历史中。这或许有蹭热度的嫌疑，但在这个话题为王的时代，历史需要走出传统科普的桎梏，在公众关注度的争夺中占有一席之地。而且，这也不失为摆脱“英雄史观”进行历史科普的可行之道。
虽然“历史喵”的创作中带有局限性，但不可否认它在某一层面上是成功的。它以较低的观看门槛成为很多观众亲近历史的窗口。它也巧妙完美地结合了“有猫在”和“有史料”，喵星人作为宇宙第一萌物，总能给人类带来无穷的乐趣和治愈，而历史对人类来说却往往是严肃而凝重的，甚至还有些枯燥乏味。把历史故事变成了一群萌喵的日常，极大地增强了历史的可读性和感染力。
“历史喵”的文案就充斥着大量的现代网络流行用语，它会把史料用简单有趣的方式呈现出来，而弹幕上方就会有红字发出对应的史料和论著原文，给观众一个即有娱乐感又不失历史严谨感的体验。而且，“历史喵”的画面和配音都非常的可爱、舒适、幽默，很容易让人上头，持续地追下去。
“历史喵”也曾尝试从史料出发改变公众错误的历史记忆，例如对于商纣王的小小的平反，这充分彰显了它作为历史科普作品的社会价值。
三、从“历史喵”来思考何为合格的历史科普向作品？
今年三月中下旬对“历史喵”第四季第5话到第10话的争论成为这个历史科普向番剧的命运转折点。
“历史喵”被许多网友批判是“打着科普历史的旗号却反对指正、打着理中客（理智、中立、客观）的旗号却夹带私货”。“历史喵”作为历史科普向番剧的“不及格”也不禁让人反思什么才是合格的历史科普向番剧和作品？


3月22日，“历史喵”的第10话刘备篇——《没落贵族》上线后，陆续有网友发表不满，引发了蜀粉和许多历史人的激烈批判。
要知道，在中国各阶段的历史中，三国时期的国民影响力堪称最大。网络文化兴起以来，民间对三国历史的研究和梳理成果很多、积累很厚，矛盾也是很多。
而且，从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到当代易中天的《品三国》，形成了从尊刘贬曹到尊曹贬刘的趋势。这些都使得做三国时期的历史科普，就要更多地遵从历史叙事范式，一字一句的分寸要拿捏的很精准。对此，“历史喵”却犯了重大失误。
网友们指出“历史喵”对三国时期的历史科普的问题有三方面：
第一，刘备篇过短。番剧用四集来讲述曹操，而且还跳过了几乎所有有关曹操的黑料，但只用一集来讲述刘备。这很难让人不去猜测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加入了主观意图。
第二，刘备篇有些许隐晦地在黑刘备，“没落贵族”那一话以略带轻佻和极度省略的方式来讲述刘备前半生的奋斗，有些地方确实太过片面，容易影响到观众对刘备这一历史人物的真实全貌的理解和判断。
第三，作者肥志曾十分明确地表示自己最喜欢的历史人物是曹操。
指出番剧中存在的这些问题并不是将“历史喵”推向舆论浪尖的关键，真正让“历史喵”陷入口诛笔伐的是它应对舆论压力的方式。
创作者们开始删评，甚至连那些只是列举史料指正视频问题的评论也被删除了。而且，“历史喵”的粉丝们也将那些批评者一概喷为把饭圈带入历史。为了维护“历史喵”，“历史饭圈化”被粉丝们搬上了台面。
“历史饭圈化”就是将一些历史人物视为偶像，不允许别人对偶像的批评，并打击异端。因为大部分公众关注的只是历史故事，而不像专业史家一样来关注历史故事背后蕴含的知识，所以当历史进入普罗大众后，饭圈化的情况也是难免的，或许这也将是公众史学未来所要面临的一个问题。
而且，以英雄史观为内核的历史科普，更容易招惹到了这种“历史饭圈化”的现象。这也表明了解构公众既有历史认识、传输新的历史观点的不易。这涉及到个人世界观的塑造和发展，并不能一蹴而就，需要更多优秀的公众史学作品的诞生和传播。
“历史喵”对批判声的不当处理，使评论区更加混乱，戾气更甚。这或许也说明了史学进入公众内的发展和传播需要有应对公众社会内部各种压力的有效手段。否则就会像“历史喵”一样举措不当。
绝大部分批评者都将作者肥志视为蜀黑。最终创作团队发表声明宣布停更，并道歉称“这是个历史故事萌番，我们不敢称自己就是历史，也从未没有”，在舆论压力下，“历史喵”最终推翻了自己历史科普向的番剧的定位。
值得注意的是，《那年那兔那些事儿》中也出现了类似的科普失格的问题。“那兔”对中美军事实力的不客观描述，便是受到了主创者过分宣扬爱国主义的私心影响。然而，两部番剧的结局却截然不同，这固然有“历史喵”的删评等骚操作的影响，但更重要的是“那兔”所奉行的爱国主义信条助其在公众舆论战中占得先机。
这揭示了史学在进入公众领域后不可避免地受到各方势力因素的影响，政府对宣扬爱国主义作品的提倡以及公众对崇洋媚外的反感便是其中的影响因子。
王希也曾指出：专业史学之所以强调“专业化”，目的是使历史研究避免受到非学术因素的影响。评判历史科普作品是否合格的标准，早已并不仅仅只有历史真实性的维度，也受到了公众情感、时代潮流、社会需求等其他领域的影响。历史学家的自主性也随着他（她）的听众范围的增大而降低。历史科普中各方势力的参与——包括来自政府或官方的规则、利益集团的要求以及赞助者的压力——使得史学与现实利益的粘合度加深，再加上直接面向广大公众使得历史科普所产生的积极或消极影响力急剧上升，共同导致了历史科普中的主客体关系更为复杂化。做好合格、优秀的历史科普作品也不能仅仅奉行真实客观的原则。
然而，不管怎样，真实客观始终是历史科普向作品的第一原则和评判标准，也是公众史学家在历史科普实践中最能顾及到的面向。
正如《人民日报》所写的，“无论怎样的‘历史讲述’，都需要抱有对历史的‘温情与敬意’，守住一条基本的底线，那就是不能罔顾常识、颠倒黑白，更不能消解价值、解构意义。尊重历史而不是调侃历史，敬畏历史而不是消费历史，才是‘再创造’时需要的历史观。”历史科普向作品中娱乐和正经历史之间、真实性和艺术性处理之间的分寸把握，可能就是评判其是否合格的关键所在。
观看历史科普的门槛低，但进行历史科普创作的门槛可不低！一个合格的历史科普向作品绝不能以裁切、阉割、拼凑史料的方式来扭曲历史事实、颠倒黑白、欺骗观众、抹黑历史人物，它需要守住自己在进行历史创作时的底线。

华梦一生

分析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