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影片《2012》之后,我除了感叹“大片”的营销力度之大,对影片本身的评价并不太高。“大片”营销已经有一套成熟模式:照例是所有的时尚媒体全部“做”一遍,这一动作会使得其他媒体因为担心自己“落伍”而不得不跟进,于是公众触目所见,没有一家媒体不在谈论《2012》的,自然印象深刻,就乖乖掏钱进电影院啦。这次还没有用上女主角绯闻之类的辅助手段——因为影片中可以说没有女主角。
我已经看了三部以2012世界末日为主题的电影,它们在以一个“末日预言”作为包装这一点上大同小异,只是对导致末日的直接原因各自编造得不一样。比方说,影片《2012毁灭日》(2012: Doomsday,2008)想象的是,
地球自转停下来了,而《2012超新星》(2012: Supernova,2009)是想象
太阳系附件有一颗超新星爆发,巨大的能量要摧毁地球了。现在这部《2012》,故事中又有另一套看上去很“科学”的包装(比如影片一开头在地下深处废弃矿井中的实验室之类)。
也就是说,末世来临的具体原因可以是各种各样的,这些原因一般会被编得有点科学性,但是不管影片如何讲故事,这个末日的说法本身是毫无科学性的——关于玛雅历法中的“长纪元”第四周期恰好结束于2012年12月21日之类的说法,除了提供神秘主义的娱乐之外,原本是完全不必认真对待的。问题是影片《2012》似乎太成功了,将这个荒谬的末日预言传播得太广了,以至于有些观众觉得似乎有必要来认真看待它了。
“末日预言”之类的话题在西方之所以比较流行,主要是三个背景原因:
一是宗教情怀。宗教情怀就总是让人更愿意讨论救世、末日、重生之类的主题,许多宗教色彩浓烈的作品都不外乎这些主题。
二是文明周期性。西方人比较普遍地相信文明是一次次繁荣了又毁灭,毁灭了又再重建……。这种周期性的文明观在西方是相当普遍的,这和我们近几十年的教育所造成的一种直线发展的文明观很不一样。我们认为文明从初级到高级,无限地往前发展,而他们比较熟悉一个循环的观念。
三是愤世情怀。喜欢讲末日的人,很多是对当下的社会不满的人,他们认为这个世界太丑恶了,充满罪恶,它理应被毁灭,所以他们呼唤着上帝快把它毁灭吧——就像《圣经》故事中索多玛城被毁灭一样。
这三个背景中的前面两个,是我们中国传统文化中不具备的。关于文明周期性的观念,在印度传来的佛教中倒是普遍存在的,但是佛教本土化之后,这一点并没有成为我们中国人普遍接受的东西。对当下社会不满的人当然任何时代都有,但是如果没有前面两个背景的话,就不会有第三个背景。对社会不满的人就会从思想上找别的出路,比方说,呼唤一次革命,或者提倡顺其自然逆来顺受,争取让自己过一个还算过得去的人生。因为你没有宗教情怀,没有文明周期论,你就不会指望通过呼唤一个末日的到来来改变这个世界——有点像电脑死机之后的重新启动。
2012.12.21这个日子本身就有数字神秘主义色彩,这在西方相当流行,它几乎已经变成了大众文化中的一部分。拍幻想电影的人总是喜欢在这种神秘主义的东西里寻找思想资源。但是,他们做电影的时候,都只是拿它当思想资源。实际上,他们更感兴趣的是灾难片。他们只是给这个灾难的预言披上一件“末日预言”的外衣,再给造成这个灾难的原因披上一件科学的外衣,但它的主题并不在科学上,而在于灾难。这些末日预言的电影,总是出现巨大的灾难。多年的电影作品表明,巨大的灾难是好莱坞喜欢的。
灾难片有两点好处,一是它总是能用特效来刺激人,拍出来的场面总是要设法弄得具有冲击力、震撼力,比如《后天》(The Day after Tomorrow,2004),大家就认为很成功,很有震撼力。即使是小一点的灾难,比如《泰坦尼克号》(Titanic,1997),也很有震撼力,这样的挑战很容易刺激人不断尝试。第二,灾难片还有一个好处,它总是可以拷问人性。在灾难面前,人的各种劣根性就会暴露出来。
这次上映的《2012》,本质上也是一部灾难片,它花了更大的功夫搞灾难片的两个要素。一是电脑特效,特效真是超酷,因为电脑特效技术不断在发展,比起几年前的就能好很多。二是拷问人性,影片中说制造了几个“方舟”(这次居然是“中国制造”!),好躲过灾难,保存人类精英,但是谁能进那个方舟呢?影片中要不要向其他逃难者开放方舟的争论,就是对人性的拷问。
其实这种拷问已经老套了,以前的另一个科幻灾难片《深度撞击》(Deep Impact,1998)早就用过了。那影片说有一颗小行星要撞地球,美国就建造了一个地下掩体——就等于是《2012》中的方舟,让他们指定的精英人士进去,剩下的位置则在全民中抽签,抽到的人可以进去,抽不到的就在外面等死。这也是拷问人性。设置一个灾难之后,可以从多方面拷问人性。
同样是搬演“世界末日”的灾难片,早就有过比《2012》更有思想、更有科学色彩的作品。比如电影《超新星》(Supernova,2005)。影片假想有天文学家计算出,我们的太阳很快就要变成一颗超新星。按照现有恒星演化模型,一颗恒星的晚年确实有可能发生这种情形,我们的太阳又确实是一颗相当平常的恒星(只是实际上还远未到达它的晚年)。而一旦太阳真的变成超新星爆发,那整个太阳系再无生理,世界末日,人类灭亡,都是毫无疑问的了。于是那个“先知先觉”的天文学家就不辞而别人间蒸发——他取出了所有存款,去周游世界醉生梦死,最后和酒店的美女招待员一起死于陨石袭击之下。而他留下的计算则在政府和科学家群体中引起了剧烈恐慌,偏偏太阳发生了一系列剧烈的活动,使得他留下的计算看起来很像是正确的预言。于是围绕着谁有资格进入类似“方舟”的逃生秘密设施中、我们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剩下的短暂人生(也许只有几周了)等等问题,剧烈的冲突次第产生,人性再次被残酷拷问。
至于影片《2012》中所谓的“世界末日”,我们既不必当真,也不必批判。
世界末日这件事情,纯粹站在科学的立场上说,这个可能性总是存在的。因为不可知的灾难什么时候都可能发生——也许下一个小时就是末日,这个可能性也存在,只不过它的概率非常小而已。况且按照我们的唯物主义理论,这个世界有始也有终,地球本身,太阳系本身,也都有生命周期,都有衰老死亡之日,那时候当然就是世界末日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世界末日当然是存在的。
但问题是,当我们现在讨论对于世界末日之说“相不相信”时,我们是另有暗含问题的。当我们谈论“相不相信”时,我们其实暗含着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你信了,你准备怎么生活下去?如果你不信,你又准备怎么生活下去?
比方说,如果你确信两年之后是世界末日了,和你确信两年之后世界还将是正常的,你此刻的生活态度就会不一样。在前面一种情形下,也许你觉得反正再过两年世界就完蛋了,从现在开始很多约束你都不愿意接受了,你想吃喝玩乐,你想醉生梦死,你想倒行逆施……。如果你相信世界还是正常的,那你当然不会胡来了。也就是说,你是不是打算按照两年后世界要毁灭来安排你现在的生活?理智告诉我们,绝大部分人都不可能这样安排生活,都不可能接受这个假设来安排生活。绝大部分人,只要还有理性,肯定会按照“两年后世界将是正常的”这一假定来安排自己的生活。
那么为什么大部分人在这种情形下都会相信世界将是正常的呢?因为根据现有的科学理论,我们可以知道两年后世界将是正常的,即使太阳系真会发生什么变化,那也是长周期的变化,几年的时间尺度之内当然感觉不到。
那么为什么我们相信科学,而不相信神秘主义的预言呢?那是因为,科学在以往这几百年里所取得的业绩,让我们相信这个理论是管用的,它对于大部分自然现象的解释是正确的。比方说,它对万有引力的理解是正确的,以至于我们可以发射一艘飞船飞向火星,居然就真能在火星上着陆,这说明我们计算的轨道是正确的,我们计算这个轨道所依据的整套理论也是正确的,如果它有一点不正确,飞船就飞不到那里去。从这个意义上说,科学的权威当然是最大的。大部分人面临这个选择的时候,还是愿意选择科学。选择科学,我们当然假定两年后世界还将是正常的,我们当然也就不信末日预言了。
有人曾预言,影片《2012》上映之后,大家会更加热衷于谈论“世界末日”之类的神秘主义话题,现在看来倒是有点不幸而言中了。当然,作为谈助,看完电影后,沿着电影里神秘主义的话题继续讨论讨论,这很自然,也常能令人愉快,也不至于有多大害处。可是你不会因为这个而改变你对生活的预期和安排——你明天该上班还是要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