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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_avatar_small 楼主: 伤我心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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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名著] 《醋葫芦》白话文全文阅读(古代十大禁书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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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o_lz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1 23:13: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回 画行乐假山掩侍女 涉疑心暗鬼现真形

  引首《圆觉经》(文殊章)

  ?一切如来,本起因地,皆依圆照,清静觉相,永断无明,方成佛道。云何无明?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譬彼病目,见空中华,及第二月。善男子,空实无华,病者妄执,由妄执故,非唯惑此;虚空自性,亦复迷彼。实华生处,由此妄有,转轮生死,故名无明,善男子,此无明者,非实有体,如梦中人,梦时非无,及至于醒,了无所得。如众空华,灭于虚空,不可说言,有定灭处。何以故,无生处故。一切众生,于无生中,妄见生灭。是故说名,转轮生死。


  【评】:

  都氏若能受持此经妙旨,妒根应早寂灭,何得复生妄见?惜乎,无人为宣之也!虽然,天下何事非空中华,试问能不执,以为实者几何?人即有自云永断无明者,亦大抵梦中说梦尔。则此妙义,又不第宜为一都氏宣之也。金刚偈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请问谁敢受我当头一棒?


  却说张煊因帮都飙去嫖,回来恨自己做错了事,裘屹忙忙地问道:“这是为些甚么缘故?你且说与我听。”只见张煊气忿忿道:“罢了,罢了。也不要埋怨着你,只是我自己不是了!本等条直,请他吃杯酒也罢,甚么去寻姐妹?便姐妹也罢了,偏又寻这个光棍老狗,把个肏过一千遭的丫头,充做含花梳栊。今日若不是我作东,我也说破他了。只因这点东翁之分,不好阻他两下高兴,故此只不做声。谁知你又着他的鬼,替他说合,如今成了这事,却怎么好?”


  裘屹道:“他自嫖,你我落得帮闲,干我甚事,倒来愁他!”张煊道:“你那里知道里边缘故!你我此来,难道是为着哺啜而来?实只望得他些银两,如今着了这路大魔,岂不立见空乏?你我将置身于何他?”裘屹顿足道:“正是!说得有理!只吃你忒奉承他过了火,不难,我有计策在此:你可晓得《绣儒记》内,乐道德劝嫖之意乎?道德本是个花面小人、帮闲等辈,初时哄他去嫖,后来怎生又去苦劝?也不过是怕他弄干囊橐,难于倚仗,故此发出那段议论来劝。明日早间,少不得你我要去扶头。待我先去,就做了乐道德,你却后来,只把这一句言语挑动他;若还不听,然后放出那落得盗的手段来,岂不美哉!”张煊道:“有理,有理。”

  三人巴得天明,即忙梳洗。裘屹先到陈婆门首。陈婆道:“都相公尚未起床,裘相公来得恁早。”裘屹道:“特将些少银两,欲求妈妈备酌,与我阿徒扶头。”陈婆欣然接银进内,唤道:“裘相公请见。”都飙道:“老裘来得太早,有甚计议?”裘屹道:“有一正事,趁妈妈、姐姐不在,特地奉劝:此间他乡外府,非比邻近街坊,况你争名夺利,更非小可。纵使问柳寻花,不过暂时消遣,倘若着意迷留,为害不浅。假如古来败国亡家,那有不因恋色坏事?贤弟昨宵所事,原是张兄赞成,我也不好见阻,虽已事成,犹当速速撇下才好。岂不闻妈妈爱钞,今日有钱,足下是相公;明日无财,只怕做了昝喜员外哩!贤弟是聪明人,不须区区细说,望你早早离却此处还好。”都飙道:“老裘自坐馆以来,从没这番说话,莫不是子都教头?”


  裘屹道:“子都更不比老张,更要你好。”张煊闯入道:“裘兄,为何说我的背?”裘屹道:“岂敢说你?只因劝大官人戒嫖,话中委实埋怨老兄几句。”张煊道:“既与大官人戒嫖,小弟何敢辞责?但大官人自有绳墨,兼有正事在迩,决不沉溺于此。”都飙道:“考事已完,还有什么正事?”张煊道:“连你们都忘了进这学为何,原说一则光辉门闾,二则在成员外前争气。趁此时新进生员,不回家下祭祖拜亲,更待何日?古人云:‘富贵不归故乡,如着锦衣夜行耳。’过了这几日,却不冷淡?”裘屹道:“是有理,连我也忘了。记得我当年马上游行,何等辉赫!至今无事存想一回,几多趣味。”都飙道:“怎忍撇了萍姐去!”裘屹道:“贤弟十分不舍,去了再来得的。”
  都飙再三游衍,只耽搁得半个月日,却也费坏一块银子。苦被劝戒不过,只得辞了青萍,竟返临安旧路。不一日,已到北新关上。都飙先着热帮闲顾下马匹,又着盛子都唤了乐人,裘屹买绢,做下彩色旗帐,上写“一色杏花红,十里状元归。”去马如飞。


  那日侵早,自从武林门内,直迎到忠清里、菜市桥、积善坊、官巷口,凡是旧时交往去处,无不迎遍。来到成员外门首,邻人俱道:“怎么到了家中,又不下马?”那知都飙正要自逞施为,那肯还认成珪为父?原来预先分付乐从人等,若到成家门首,越要大吹大擂,另有赏物。那些人夫,岂不效力,真正齐整也。但见:


  鼓乐喧天,笙歌动地。彩旗对对新鲜,夫役人人伶俐。白马罩红缨,却像赛神妆故事;乌巾笼白木,浑如演戏扮憨哥。不识认,人前羡是俏书生;颇晓得,背后指称精扯淡。总令通体肉麻,难免周身汗下。


  那日就借张煊家住下。次日,小易牙、赛绵驹、詹直口、王炉等一齐来贺。都飙拜谒已完,就浼小易牙摆副荷席、宰副猪羊,送至自己坟上祭祖。管坟的李敬山贺道:“恭喜大官人入泮。怎不见令姑夫成员外来?闻得去岁大官人入继成宅,为何不相亲爱?”都飙道:“敬山,你那里晓得,我都氏门中生出我这样一位大相公来,也是风水相生,祖宗有幸。那没福分的秃尾成珪,如何招得我起?去岁与他一言不合,我便离了他家,他不知怎的笑我没用。谁知我也自能置身于九霄,不致看他嘴脸,才是男儿所为,岂不是祖宗着力?今日特来致祭。也还小可今秋中了举人,来春中了进士,那时的李敬山,也大大有个好处哩。”李敬山道:“原来大官人不在成宅了,怪得佳城上树木郁茂,颜色光彩,却应在大官人发贵之兆!”


  都飙道:“敬山,你是善堪舆的,只看我这坟上,也不为十分大好,如何竟发个秀才?岂不是人杰地灵!”敬山道:“圣人的言语,自然不差。祭品已列,请陈奠。”都飙拜毕,化了纸钱,即将三牲一副送与敬山,又与三钱银子,辞归不题。
  都飙归来,大排筵宴,广接亲邻,惟有成珪夫妇置之不闻。却说成珪,终是个软弱的老儿胸襟,不曾复得都飙的仇恨,然此心也渐渐解释;况有翠苔处可以消遣,虽不敢擅动了龟头印记,也好肤面谈笑;更兼儿子长大,心事已足,竟把都飙置之度外。


  惟都氏为这侄儿,也不知费了多少心绪,只望他一团孝顺,谁知这个兽禽,一竟负心至此,岂不大失所望。都氏虽不埋怨,自心尽是难过,每遇出言,自是缩口,正是哑子吃黄连,总苦只好自己晓得。因此日日不乐,倒像染了些儿老病光景,时常发寒发热,心痛头疼。这也不在话下。
  一日,成员外来到周智家里。周智一见便道:“来得正好,正要着人来请。凑巧,凑巧。”成珪道:“有何勾当?”周智道:“一件没要紧的事,倒也要的。前日敝亲家荐个画师到来,姓金名全,表字千里。说他传真手段,十中到有十一厮像。小弟不好推却,只得延请在家。画得十来多日,虽是费些银子,且喜一幅三代图,果然画得簇像。今日画完,故此治酌酬他,正要接你相陪,所以说来得却好。”


  成珪来到后厅,只见金千里将些果子引梦熊顽耍。金千里即忙施礼。通陈未完,梦熊将父亲一把拽住要抱,成珪抱了梦熊,金千里问道:“尊夫人不在此处,为何令郎肯在此间?”成珪把翠苔之事正说间,周智将真容展开与成珪看。成珪正要称赞,被梦熊将髭须揪住道:“爹爹,我也要!爹爹,我也要!”成珪道:“儿,你要些甚么?”梦熊道:“我见大哥哥请金先生画张人儿,红红绿绿好耍子,又画个叔叔,又画个婶婶,我们又不画,我又没得耍子。”成珪道:“儿,这是佛佛菩萨,与你耍不得的。”梦熊道:“我要佛佛!我要菩萨!”哭个不了,连酒也不得吃。无可奈何,金千里道:“官官不要哭,我也画一张与你。”便寻张纸,胡乱画个人像,抹些红绿,把与梦熊,才得住口。
  适值周钟进来,道:“小顽皮,又诈些甚么?”梦熊道:“不希罕!只你们有爹娘画,我也有个爹爹画在这里。”众人不以为念,惟成珪口中不说,心下一则以喜,一则以苦,道:“我既有了孩儿,一般也学人要画,只为老乞婆心狠,却养在他人家里!”喉间止不住的酸咽。将欲要接金全回家,也画一幅,又恐妻子不允,不敢擅自出口;本待不说,又恐明日去了,难得此便,踌躇未决。


  看看酒阑,正欲起身,成茂已来相接。成珪作别出门,周智相送。成珪笑道:“适间看画,熊儿也要一张,你道这丑驴如何与他缠得清!”周智道:“你也原忒吝啬,如许年纪,也该有个庞儿。”成珪道:“连老弟也不知这段就里,岂不晓得我是夫人做主的?我待请他,倘是院君不肯,成何体面!好歹累你留他一日,明日必须定夺。”周智道:“若要画,莫说一日,便十日也留在此。”
  成珪归家。次早问安之后,欲将此事说起,可奈托胆不过,却又不敢造次出口。正是足未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都氏道:“每日问安毕即便走开,今日恋恋于此,敢又有甚么话讲?”成珪躬身道:“并无别说,只因昨日过周家,见个姓金的画工,一发十足手段,画的真容,俨然厮像。”都氏道:“像便像了,干你甚事?”成珪轻答道:“我也……”


  都氏道:“甚么我也?说了半句,又衔半句。”成珪道:“我也欲得请他来画一幅,不知院君肯否?”都氏笑道:“呵呵,这事颇无干系,要画自画,也来对我饶舌。”成珪道:“既蒙相许,岂敢独画?毕竟要求院君同列一幅,庶几像个老夫老妻。”都氏道:“甚么老夫老妻,又没个尾巴赶苍蝇,徒然留副末代面皮在世,只好与小儿们戏耍、妇人们褙补衬纸,夹鞋样哩!”成珪道:“院君,不是这等说。你我若有子孙,不画倒也罢了;既没子孙,要些银子何用?落得费用些,留个形像,传在世间,使那等暴发人家,没祖宗供养的,拾去朝夕礼拜,岂不强似承继儿子?”都氏道:“这些小事,随你则个。”成珪得了这句,好似受了将令一般,一径赍了请帖,来见周智,道:“幸而老妻竟肯,特来相请。”金千里既受请帖,便辞了周家,来到成宅。


  成珪随即备席洗尘,送下开手礼物,次日买了纸札颜料,请金千里后厅住下。金千里次日将颜色调和停妥,便请成老夫妻照样。成员外深衣幅巾,都院君艳妆时服,二人一排坐下。金千里看得仔细,提起笔来,把稿子一挥而就,便送与成珪道:“粗具草稿,乞员外一观,可相似否?”成珪赞道:“未施脂粉,便已俨然,画就时不知怎的厮像。院君请观一观。”都氏接来一看,沉吟道:“画倒果然画得好,但只一件,先生你又错了。”金千里道:“并无差错,便有些小未完处,原是稿子,尚未画就。”都氏道:“非也。未完之处,俱是些小关目;今错的,是座次,却是千古规则,不可草草混过。”


  金千里道:“院君又讲笑了,男左女右,古人通礼,安得错了座次?”都氏道:“先生终是古执君子,岂不闻事因世变,昔是今非。孔明求木牛流马之式,曾拜其妻;韩蕲得金山。一鼓之功,私谢其妇。总之,内助有功,应列夫君之左,岂可以区区旧例为法?先生莫管不合式,好歹替我另画罢。”千里道:“员外意下若何?”成珪道:“老妻说得有理,敢不遵依?”金千里道:“女左男右,所差虽然不多,但恐后人见了,不知院君有勤劳之功,应列员外之左,倒说小生画的失了款式。我今有个愚见,画做行乐式样,员外走在前面,正是右首,院君随在后面,正是左首。又不失款,且不失座次,岂不两全其妙?”都氏应允。


  金千里另将幅绢,再整霜毫,重施脂粉,一挥又就,更觉相像,都氏不胜之喜。金千里道:“容已写就,只须布置颜色。不劳吩咐,二位请便。”成珪夫妇去后,金千里把五彩一一描摹,侧边画株乔松,松伴畔立块怪石,石下生几朵奇花,花外绕一派流水,水中飞一对翠羽鸟儿。身旁又立个随行的侍女,花颜玉貌,不费钱财的标致,一发画得可爱。
  不上十来日,画得七八分的光景周智却来探望,瞧着画儿,便吃惊问道:“这侍女是谁着足下画的?”金千里道:“小弟信笔布置的。”
  周智道:“可惜,可惜,这幅用不着也。”金千里忙问缘故,周智答道:“高山流水,凭你画些,独这侍女,说也说不得的。举世妇人妒的颇有,独独这位老娘,是个出类拔萃的醋海。你不知当年成员外和小弟到湖上游玩,成公不意中,买得一个泥塑的美人回家,只被院君打了三日三夜不得清洁。如今见此美女,你道可肯容否?先生,幸而未及他见,若是见了,莫说润笔钱不送,还要大大与你个没趣哩!”
  金千里道:“原来恁般狠醋!怪得日前画幅坐相,嫌是男左女右,大肆不乐,立地另改。小弟因无此理,只得画了行乐式样,少不得要些帮衬,旧规立个侍女,谁知又要见怪。不难,待我添些须鬓,改做小厮如何?”周智道:“不妥,不妥。那院君便是八十的老男,立在丈夫身旁,他也要起疑的。”金千里道:“有计了,何不竟把浓浓石青将这女儿抹煞,一发画做假山,岂不妙么?”周智道:“有理,有理。”金千里随将青笔把侍女抹过,画一块峥峥怪石,更又好看。


  另日工完,送与成珪。夫妇二人十分中意,治酒相谢,随即付与裱褙匠。不数日,裱完送来。成珪对妻子道:“画既裱成,付之尘箱何用?想日后没人供养,如今总则有的空厅,何不打扫一间,备副香供,自己侍奉自己,如何?”都氏道:“正合我意。”吩咐成茂,即将后园花厅扫洒洁净,置办黑漆香几一张、古铜炉台、花瓶一副、交椅立台等事,备设停当,将画挂在居中。成茂妻子日日添香换水,洒扫收刷。都氏每常独自来到厅里,闲玩片时,对画儿看一回,说一回,以为常事。
  一日空闲,都氏又来到厅前散步,坐于假山石上,成茂妻子送杯茶来吃了。又坐半晌,想起初时,空手与丈夫创业之苦,今日如此受用,也不枉然,只恨没个儿女,是我一生不及人处。再想到都飙身上,怎生看待他,怎生孝顺我?不觉心上一灰,便把眉头深锁,起身竟走。


  不觉红日西沉,天色已暮,少不得打从厅前经过。忽听得耳边厢“嗖”的一响,只道是个鼠儿跳出,仔细看时,并无鼠迹,暗想道:“分明画儿边响动,终不然真容作怪?”便倚着香几,把画儿仔细观看。忽然旁边石青画的假山背后,隐隐似有一个女子面貌,看又无,不看又有。原来这画挂过薰蒸,颜色渐退,浓淡中露出旧时画的侍女形迹。都氏不知此故,早怀了一块鬼胎,记起当年曾在这园内假山背后打死翠苔一节。虽然翠苔未死,都氏其实未知,正是日间干下亏心事,半夜敲门,那得不吃惊?一阵怪风起,遍身毛孔皆竖。回身便欲走入,不知脚下被甚么藤蔓绊住的相似,一步也挪移不动。忍不住回头看时,忽见一物,甚是骇人,但见:
  黑洞洞拥出一团惨雾,乱昏昏披着万朵愁云。雪白面庞,锁两条乌溜溜眉尖;朱红口嘴,喷几缕碧澄澄磷火。遍体伤痕尚紫,旧时声息尤娇,句句道:“捉你阴司去!偿吾阳寿来!”


  都氏知是翠苔魂到,急忙要走,两脚却像没了骨头的,撑立不起,只得尽力大叫,指望叫个人来搭救。偏梦魇一般,用力大叫,越叫不响,只得哀求恳拜,无所不至。刚要下跪,却被那鬼一把头发拖去,周身乱打。都氏抵敌不过,只叫:“饶命!”
  适值成茂妻子掌盏灯来,接吃晚膳,正没寻处,忽见主母一手挽着交椅档儿,紧紧揪住自己头发,一手捏个空拳,挽转背上乱打,也不分青红皂白,在地骨骨碌碌乱滚。成茂妻不知就里,只道主母有甚气恼,连忙解劝,都氏盯着眼睛,掇起椅子,照头就打,口中白沫横流,只叫:“有鬼”,成茂妻方知是病,即尽力抱住,揿在椅上坐了,问道:“院君为何这等?”
  都氏牙关紧咬,挣道:“翠……翠……翠……”成茂妻道:“院君,翠些甚么?”都氏道:“……翠苔。”成茂妻道:“翠苔久已逃走,院君想他做甚?”都氏也不回覆,只把头点几点,眼睛已闭,小便直流,成茂妻心慌无措,高声叫道:“不好了!你们快来,院君死了!”


  成珪听见这句,忙来看时,惊做魂不附体。问其起根,只闻说“翠苔”二字。成珪道:“是了,且莫根究,快觅姜汤来灌。”成茂妻立时办到。灌将下去,渐渐苏醒。成珪再三叫问,都氏只像呆的相似,瞪着一双眼睛,骨碌碌的闲看。成珪随即求神拜佛,接医生,起易卦,连夜酌献,那里肯愈半些。一连半个来月,茶也不思,饭也不用,日也不安,夜也不睡,口中只叫“有鬼”,并不肯说鬼是何人。又道周身毒打不过,千夫人、万奶奶的,一日讨饶到晚,总之心内还明,再不把翠苔事迹说出。
  成珪虽也有些领略,又不敢问起此事,落得把银钱费用。那时病久人虚,耳反清亮,远远听见鼓乐之声,甚是聒噪,问丈夫道:“这鼓乐是迎甚么过?”成珪出来一看,原来迎秀才过,坐马的正是都飙,见他昂昂而过,眼梢也不把姑娘门前看一眼。成珪暗想道:“怪得许多产业,去收税时,俱说与他买了,原来卖这一桩银子,买个秀才做着!他也不认我做爹,我也不少你为子。这几时院君病重,没个心绪与你较量;过几时,少不得这秀才也还结果在我手里!院君病中,若说与他得知,岂不加其气恼?不如调个谎,暂时瞒过,待病痊后,说与未迟。”于是撮句谎话,回覆已了。
  不期成茂妻子,一则不知就里,二则嘴尖舌快,竟把“都大叔进学迎过,不到我家”的话一一说完。都氏虽在病中,自恨身子不健,不能报此仇恨,正是虎瘦雄心在,人穷志气高,冤家结到头来,怎肯轻轻放过?免不得倾天震地官司,出死入生干系,下回便见。


  【总评】:
  盗财买名,千古丑行,况盗我财而炫我乎?非彰其荣,是彰其辱也。此固世之通病,白本蹈之,亦不足怪。第恨其所需皆继产,而所负独继亲。总之继子辜恩,天下不独一都飙而已。故主人拈此一段,正为无子人绝断子之想耳。若冷祝布袋,尤宜黜之。

ico_lz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1 23:14: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回 妒气触怒于天庭 夙孽报施乎地府


  引首《饮中八仙歌》杜子美作?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
  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
  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
  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评】:

  天神地抵,为妒气所触,各有八仙蒙酒之态。


  却说都院君自从见鬼,染下心虚病症,凡有一毫响动,便叫“有鬼”。那时听得鼓乐喧天,成茂妻不知世务,竟把都飙进学一事说了。原来都氏这病,半因都飙气成,今又进学施为,不来探望,已是十分恼恨;更兼丈夫又不从实说知,一发转添抑郁,暗想道:“咳!我尚未死,他便如此瞒我!明欺卧病在床,不能动弹!”便欲挣扎起来,发些言语。未曾抬头,早已晕倒,翠苔魂灵又是照头打来。

  千思万想,委实发泄不出,只得叹口气道:“罢了!罢了!谁知与他做了一世冤对,毕竟管顾不了。自今一死之后,他决乎另寻了妻房,把我撇在脑后,只可惜挣下许多财产首饰,竟付与他人享用,不若尽行取出,一火焚过,倒也放心。”便唤丈夫吩咐道:“可将我一应衣衫首饰,尽行收拾出来。”成珪道:“院君,搬出何用?你的儿子又不来,女儿又不至,将欲分剖与谁?”都氏两泪交流,回覆不出,喉间“□”的一响,那点怨恨念头,直从顶门里飞将出去,悠悠荡荡,竟也不知直到那一方去了。?

  成珪慌了手脚,忙将汤水来灌,牙关已是紧闭,身上尽已冰冷,只有口眼不闭,心头未寒,不像真正死的。因此不敢殡殓,一连两昼夜,动也未动。成珪欲将翠苔、梦熊接回,周智道:“不可。吾闻坚执之人,此心至死不变。院君与三娘子生时不睦,死后岂肯相容?况梦熊千金之躯,以今忙忙之际,家下六神不安,归来设有不虞,复将谁咎?索性事完之后,唤归未迟。”成珪以此放下念头,不题。?


  且说都氏这点灵光,结就一块怨愤之气,随风驾雾,渺渺茫茫的,直透上九霄天外,变作一片乌云,直逼兜率天顶。那日正是太白星在于西天门巡视,忽见这道怪云从下方直冲起来,仔细一看,知是牛女分野之地所生,暗想道:“此云来得跷蹊,必主下方有何怪异。”看看逼近帝座,不奏恐有罪累,于是忙整朝衣,来到太微玉清宫中。适值玉帝临朝,众臣顶礼毕,张天师道:“众官有事,就此宣奏,无事退班。”太白出班,山呼拜舞道:“巡视西天门臣,李长庚谨启陛下:适见中方世界,女牛分野之地,有黑气一道,上冲天顶,将逼帝座,不知主何妖恶?谨奏陛下,乞审其详。”玉帝传旨道:“快宣文昌星,代朕看来,果系是何妖孽,的确奏闻。”?


  文昌得旨,即忙骑上白骡,天聋前导,地哑后随,朱衣掌科甲之案,魁星携点额之笔,驾起祥云,霎时已到西天门外。站在高阜去处,瞪目一看,便已识出其中之故。转身回奏道:“臣蒙玉旨,来到西天门外,果见黑气一团,甚是凶勇。初时不知何怪,以臣愚见推之,黑色属阴,而气则生于暴戾,以阴人而有暴戾之气,其人必多泼悍。占之,当是妒妇气也。虽无大害,而下方男子受其荼毒者,亦不浅鲜,因宜急剿,以苏群黎。”玉帝道:“妇人妒性,何代无之?故朕设官之意,特封介子推之妹于太原,为妒女神,至今崇立庙貌,受享血食,亦专为收摄天下之妒气而然也。今其不守乃职,而使妒妇逞其施为,主妒官罪当何如?快着功曹,宣取介妹到来。”

?
  功曹得旨,跨上云骢,一瞬间引了介妹奏道:“介妹现在朝门,不敢擅入。”玉帝道:“召来见朕。”介妹舞蹈山呼,拜伏在地。玉帝问道:“朕设官之意,各有所司,封卿统驭妒妇。今者妒气犯于朕座,卿有何说?”介妹道:“臣蒙圣恩,谬寄妒司之职,匪不兢兢业业,以圣德宣化女流。可奈世妇人顽,酿成积弊,欺夫者视为故套,柔顺者反曰无能;且彼夫婿每每乐从,不诉于臣,臣亦无人责理。况臣受天之命,而任臣者,陛下也;及其奉臣之教而应化者,人主也。奈唐之武后,过臣之庙,妄听书生之见,将臣莫之略顾,臣既不敢加殃。后人以为无灵,又安可复行教化,宣威于妇女哉?以是雌风日甚。即臣之职,将为他人所有,臣亦无以自辩,谨候黜逐而已。”

  玉帝道:“闻卿所言,甚觉恳切悲楚,是能守职而力不足者。今当赦尔无罪,急去收此恶气,复司旧职。”介妹道:“臣之力薄,止可疗些小之妖魔。今其气能干于天庭。必系积妒大敌。臣不才,难以独任,乞宣张道陵同往,倩彼法力广大,庶可保全无咎。”玉帝准奏。

  张道陵辞道:“臣既食天之禄,理宜不避汤火。但降别妖、斩别怪,是臣专门,而疗妒一事,实难承旨。忆臣居家之时,山后有登天之梯、步云之履,而能朝近龙颜,暮亲妻室者,赖有此也。不期亦被泼悍之妻,怪臣来往难稽,私将二宝打破,致臣不能如前之便,臣亦莫之敢禁。若奉明旨,能不丧师?谨以实衷上辞以闻。”玉帝笑道:“卿既不去,复荐何人?”天师道:“他人柔善,俱不可去,独有雷部之中邓天君最猛,若得他去,便可奏功。”玉帝准奏。?
  邓天君得旨,便把两扇肉翅,连飞带翥,笑吟吟地道:“今日玉旨宣俺,必又有甚么乱臣贼子,作成老邓燥脾也。左右,快与俺发起雷来。”众雷神拥着邓爷,来到玉帝前跪下。玉帝道:“中界有一妒妇,逞其暴戾之气,上干天威。朕赫斯怒,卿宜即往击之。”邓天君得旨,暗想道:“邓老子从来只会打狠人,打恶人,那妒妇只系女流,柔柔懦懦的,教我怎生一锤打得下去?况且浑家霍闪娘又要护局,如何处之?”只得回奏道:“臣蒙差遣,不敢有违。但臣瞻视之力,全仗妻子霍闪娘前导。今彼另有下情,急欲一奏。”玉帝道:“宣来见朕。”

  霍闪婆把手中电光放下,拜舞奏道:“臣妾闻天帝好生,恒以慈悲为念。微臣执役,亦以方便为门,乱臣贼子,固宜疾除;怨女悍夫,尤当体察。妇人戾气冲天,必是受夫凌逼,陛下即行诛戮,似听一面情词。臣非曲护女流,谨以公言上奏。夫虽为妇之天,妇亦是夫之地,地无天未至暴露,天无地必于欹倾。既称并体之交,岂有尊卑之别?况男儿出外,妄接妄交,女流居内,惟贞惟一男儿出外,恣其脍炙之先尝,女流居内,咽其糟糠而未饱;男儿惟色欲之自娱,女流有胎产之艰险。计其忧乐,男不过什一,女何啻百千?今陛下遣臣遽诛是妇,不惟失天帝好生之初心,将必扫尽天下之阴气,而使孤阳不生,乾坤倒置,复为混蒙之世界矣!臣不辞万死,谨奏上闻。”玉帝默然不语。正在两难之际,班中突出一位仙官,但见:??

  不着绯袍不带冠,长髯伟貌自翩翩;?
  歪梳云髻双垂耳,斜挂霞衣半露肩。?
  常带笑容缘口阔,脱离烦恼为心闲;?
  蟠桃会上曾相见,却是琼林赤脚仙。

  尔时赤脚大仙轻挥麈尾,呵呵的出班奏道:“陛下顾欲以无上之至尊,而为社令执役乎?”超仙入道:“陛下之事也;摄魄勾魂,冥司之事耳。陛下遑遑然必欲为彼祛除,得无以天堂改为地狱哉?”玉帝敛容躬身道:“若非大仙玄诲,朕亦几乎盲聩矣。快着功曹,传向冥王得知,着彼勘明奏覆。”即刻退朝。

  再说十殿王官,闻知天使到来,即摆香案,迎入殿内。开读毕,天使仍跨云骢飞空而去。十王即着值日判官写下牌面。原该是一殿楚江大王行事。楚江提起朱笔,把牌批了日期,限押读道:

  一为钦遵明旨事:奉玉旨诏示,中界女牛分野,有妒气上干帝座,理合祛除等因,为此仰役查访的确,系何悍妇,即时绑解来司,以凭审奏。毋违。


  右牌仰无常磷仵?
  皇宋年月日押限至日销


  磷仵领下牌票,即同诸鬼使等驾阵阴云,一齐来到女牛分野之域,望着黑气,已是临安地面。寻了当坊土地社令,问道:“此处黑气所出之家,不知姓甚名谁?我等奉玉旨来拿这人,烦该方社令指示,以便捉拿。”土地将手中拄杖指道:“那家姓成名珪,吁气的就是其妻都氏。”
  众鬼卒得了实信,一齐来到成珪家里。原奉玉旨头行,那家堂圣众、门丞户尉,那一个敢来拦阻?竟拥到都氏床前,不由分诉,竟把臂膊粗细的铁索,照头一套,拽了就跑。钢叉护送,铁鞭频打,前拖后赶,那许少停!成珪守了数日,忽见断气,即忙举哀,三日后殡殓,不须细说。

  都氏随众人,渺渺茫茫,行走间,脚下颇酸,口中大渴,欲要暂停,那里能够?四围又没人家,那得茶水入口?只好两泪交流,千言哀告。磷仵只是乱打乱喝,一些也不松放。内中一个鬼卒道:“这是玉帝钦犯,不比本主执行,倒要温存他些才好。倘是途中辛苦,弄得个半二不三,倒要自己抵罪。”磷仵道:“前面就是孟阿奶门首,送这妇人讨杯茶吃去。”都氏听得不胜之喜。

  磷仵带到厅前,只见一位白头妈妈,笑吟吟的掇杯浓茶出来。都氏连忙拜受,一气饮下,眼见得如醉如痴,竟把生平之事一一说出道:


  “妇人本姓都,四德三从一例无。作事多勤俭,管家颇善图。二八花颜多美貌,嫁得成珪柔顺夫。从来不识为妻礼,打骂儿郎性格粗。莫言抓破脸,几度拔残须。表情巴掌原裁竹,示辱鞭鞘不似蒲。灯台作笞杖,马盖代流徒。不由亲蠢婢,那许近痴奴?出门应受三皈戒,入户还凭百忍书。欲行尤踯躅,欲语尚咨诅。恐愆香期宁忍饿,钻谋侧室假游湖。归来尽把丫头卖,空费佐鈊。恐渠有外色,龟首用印图。娶来实女为伊妾,那管家门后嗣无。侍婢藏春意,忙书绝命符。只因假印私情露,官棒临街非不辜。新增多礼法,条律颇如炉。正遂些儿愿,悠然赴冥都。一生积聚他人得,枕伴从今忘却奴。满腔郁塞气,飘渺上云衢。既干天神怒,何辞冥帝诛。自甘永作轮回堕,引领刀山斩寸肤。”
  原来地府中,若个个要用刑法取供,一日阎罗也是难做,亏杀最妙是这盏孟婆汤。俗话:孟婆汤,又非酒醴又非浆,好人吃了醺醺醉,恶人吃了乱颠狂。怪不得都氏正渴之际,只这一碗饮下,也不用夹棍拶子,竟把一生事迹兜底道出。孟婆婆一一录完,做下一纸供状,发放磷仵,带送十殿案下。

  那时楚江大王见磷仵将女犯带到,即在森罗殿中摆列公座,击起会众鼓。少时十王俱到,依次坐下。皂隶排衙,书门叩头,然后取上原牌,并孟婆婆处供状,各各观看。

  都氏跪在埃心,举目无亲,身不由己,心下才悔道:“原来那些王侯鬼判,口口声声,只恨我欺夫罪大,到今日教我怎生悔得!”十王之中,看了供状,也有掀髯大笑的,也有拍案大叫的,也有睁目恨骂的,独有五殿阎罗天子开口道:“夫乃妇之天,汝既为人妇,理应善事其夫。自既无子,亦当以宗祀为重,曲与周全,娶置婢妾,以候天命之万一。如何不惟不虑后嗣,且把丈夫欺压至此!是怎么说?”

  都氏道:“大王息怒,容奴细禀:念欺夫原非妇人本心,其来自有所渐。妇人适夫,原有尊敬之意;丈夫娶妇,每多宠爱之心。宠爱既久,恭敬已阑,乘其可侮之隙,试开打骂之端。打骂既久,视为故套,片言之触,奴岂肯容?些事之挫,奴安能已?此则糟糠中豢就之沉疴也。今而稍觉富饶,原系奴家协力,便欲娶妾,佯言求子,实是弃奴。奴念积蓄苦辛,一旦为他人享用,即如我田彼种,我马彼骑。试使大王当之,或肯与否?”

  酆都拍案大怒道:“好长舌!好利口!怪得悍戾之气,直能上干天顶,只问你,娶妻不要帮助营家,要娶妻子何用?今得富饶,便道全仗尔之帮助,应受尔之制伏;若或贫窘,尔复谓夫无能,越发恣情欺侮。总之,苏秦之妻、买臣之妇,俱是尔辈一流,吾不能细诛历代之妖妻,只把你煎熬,做个样子。”叫鬼卒:“与我拽下,剥去衣裤,先打八十板!”鬼卒一声喊处,把都氏剥做赤条条的,一五一十,打得鲜血迸流。都氏好生痛苦,几番晕去复苏。

  鬼卒报打完,酆都叫日记判官,吩咐道:“且把都氏种种他样罪恶,暂且放过一边,只将他日逐打骂丈夫等事,细算明白,开册上来。”判官应诺,即时搬出一担多陈年帐簿放在当殿,又唤一个算手一个书手,只把欺夫一项,登时开算明白,钉成一册送上。酆都读道:

  日记判官某人,今将犯妇都氏,在生于某年月日,欺夫案牍开算于后:?
  一算得大小骂詈抵触、强辩花言、虚捏调谎,共计一百万九千六百七十八句半。?
  一轻重拳篦棍杖、鞭拍踢打,共计七十万八千五百九十三下零。?
  一零星诬陷凌制,大小计五百七十四件。


  酆都问判官道:“打骂之说,吾已悉知。但其下数内,亦如钱粮账目零半,何也?”判官道:“启大王,冥司日记之例,原以出口朗詈朗骂者算为一句;其形之于面庞,未发于口角者,算为半句。今积数之,该有半零。即打亦以出手下拍者,不论轻重,每拍算为一下,其形于势,未经拍下者,算为半下,今积数之,亦有半零。但诸色平交人等,止于以一复一,惟臣之于君,子之于父母,弟子之于师长,媳妇之于舅姑,妻妾之于夫主,每骂一句,法当倍打一下,每打一下,法当倍剐一刀。”酆都道:“既如此,可就把该倍数目科清上来。”判官又把算子一拨,开道:

  一算得骂若干句,该倍打若干下,作百次打。?
  一算得打若干下,该倍剐若干刀,作十次剐。?
  一零星等事,不敢擅定刑法,惟王上裁。

  酆都道:“怎么叫做零星等事?”判官禀道:“即如揪耳、拔须、顶台、罚跪、抓肤、揸脸、摘腮、咬鼻等事,总而谓之零星。如陷夫枉受官棒,谓之诬陷,如焚香防刻、打印关防,谓之凌制。凡此种种,既无定律,以是不敢擅拟。”酆都道:“原来这恶妇,一竟竭尽人间苛法以制其夫,我何惜竭尽地狱苛刑以粉其骨!”叫鬼卒:“笞剐两条,且剩来日后销算。只将零碎一项,尽把地狱所有种种极刑,一一与那恶妇受用些!”

  众鬼卒各有所司,一声喝处,两旁齐齐的摩拳擦掌。都氏无言,只得承受。可怜娇养佳人,竟作死囚形景。但见:


  熟铜夹棍捎麻绳,夹碎金莲小脚跟;
  浑铁拶横春笋指,断骨零皮鲜血淋。
  紧紧脑箍加额上,时作包头狭一棱;
  两眼睛珠齐突出,百般剧话便招承。
  金钩扎出澜斑舌,两乳尖头坠石瓶;
  烧得铁靴红似火,穿来因有绣鞋名。
  熬就沸油千百石,锡龙缠体灌其身;
  另烧小小金刚钻,直插横锥透骨疼。
  两旁牙齿齐敲落,指甲将钳拔落根;
  高称两手周围打,又名龙女拜观音。
  上悬足胫下坠石,别号姜公钓渭滨;
  四足平牵背负石,蜘蛛织网捉苍蝇。
  绑在柱旁齐力锯,肉浆骨屑落纷纷;
  四肢细细将来锉,撩上刀头直透心。
  更有恶蛇争啖食,满天飞舞尽饥鹰;
  少时锅内油花沸,一叉推入火光生。
  骨酥肉化惟余发,竹器撩来复又蒸;
  烧尽五毛并百骨,虿盆落处百虫侵。
  豁肠剐腹寻常事,尚有当年炮烙刑;
  谩言笞杖徒流绞,暂系深深十八层。


  俗话说:“阎罗王的工夫,原是空的。”果然十殿冥司,人人不忙,既不饮食,又不烦恼,直看都氏受这数日刑法,竟不起身。孽风过处,都氏又复了原体。十王吩咐第一十八层阿鼻地狱鬼卒带去收管。不题。
  十王计议定罪,俱各相逊,不肯擅自动笔。酆都道:“我等不须谦逊,何不竟把本犯罪款,分为十题,各阄一事,即撰判语一首,同复玉音,有何不可?”十王依议,即使分阄。

  一殿楚江大王,阄得焚香限时事:

  一勘得都氏,乃成珪之发妻也,生而暴戾,矫诈夙成,不曰妇道当闲,惟谓妻纲宜整。欺夫压主,模范百端。而乃以博山之器,妄焚龙脑以作规;遐岛之香,僭拟鸡筹而限刻。使其夫足才出户,便生如箭之归心;身未入门,先袒受篦之老臂。诸凡制肘,些事络头,不容寸步之悠游,几斩满门之血食。尤为不遂,吁气触天,不正典刑,律法何预!
  二殿秦广大王,阄得湖中诋触事:

  一勘得都氏,六旬无子,犹然虎据其夫,不容娶妾,罪已盈矣;复嗔劝勉之言,大肆喷唾之悍,甚至盘中之馔,俱为饰面之脂;席下之珍,尽作染衣之色。丈夫之供虐宜矣,他人之受欺何哉?西湖水仙,奏牍非谬,掌嘴犹辜,拔舌斯快。
  三殿宋帝大王,阄得尽卖奴婢事:
  一勘得都氏,因湖中之劝,妒意转猖,乃尽货其伏役之婢,使卢仝兴叹,苦无赤脚丫环;居易拥愁,为乏纤腰歌妓。然卖婢之情固轻,而绝嗣之法实重。当劓其鼻,以彰无奴。

  四殿五关大王,阄得食啮臂事:

  一勘得都氏,妒心已甚,暴戾极深。其夫有燃眉之忧,而伤梁武之??希疗妒也。岂氏鹊性善猜,猩灵知往,察夫所志,愈炽毒肠。顾乃肆其爪牙,张其威武。拟鳄鱼之吞,不惧韩公之牒;效贪狼之噬,岂防猎者之诛。夫甘折臂,氏已快心。曲肱之枕既难,锉骨之刑未免。罪逾郄后,报等樊媭。

  五殿酆都大王,阄得设印龟头事:

  一勘得都氏,制夫多术,超出群妪。浪蘖雀文,妄施龟首,其毒算亦已甚矣!尔且以关防多密,使夫君必正立执绥。吾独恨造思刻深,着鬼卒须严加鞭拷。罪与假印同科,报以畜生偕类。

  六殿变成大王,阄得伪娶实女事:

  一勘得都氏,老淫忘耻,惟识独槽,不曰后嗣所关,惟以前桩是务。强从劝勉,伪纳石田。纵使后稷再生,虞王复世,亦无以施其耕耨之力。嫌夫空费钱财,枉耽岁月,己遂袖手之观,更得旁观之乐,尔计谐矣,吾怒剧焉!当剜其五脏,磔其百骸,为有心术者之鉴戒云。

  七殿泰山府君,阄得毒打翠苔事:

  一勘得都氏,因夫有旁掠之嫌,即将侍婢翠苔立时打死,尚使成茂驮抛江中。其忍心昧理,不亦甚乎?若夫贾女之香,当罪韩生之窃玉;羌胡之适,岂干蔡琰之投桃?即文君私奔,亦无鸱革之罪;而戚氏蒙恩,竟罹人彘之惨耶?翠苔虽未至死,都氏毒意已彰。合行枭示,以警世风。

  八殿平等大王,阄得诬夫受拷事:

  一勘得都氏,以鼠雀之愤,而肆虺蝎之毒,力工长舌,巧弄虚脾,致盲吏得以徇情,而懦夫因之破胆,陷于狼狈,波及无辜。自谓鹦鹉能言,将拟丹山之凤矣;不知蜘蛛虽巧,能知冥府之网哉?当年真快意,今日莫心焦,试历刀山之美景,再尝苦海之良宵。
  九殿都市大王,阄得伪设礼数事:

  一勘得都氏,枭顽绝俗,獍悍出尘,是宇宙间一妒魁也。且欲祖述前俦,垂传后世,妄效周公之制礼,辙同萧相之兴条。私创百言,僭窃无惮。废弛举世之妻纲,大乱人寰之法纪。非设礼,是越礼也;而制律,实犯律焉,宜防矫作之端,用蹈镝锋之锐。

  十殿转轮大王,阄得画争座事:

  一勘得都氏,悉忘女体,自谓至尊。藐夫若三尺之童;视己如九重之帝。恶条盈贯,难以具陈。即画图细事,必专左僭于夫;而昭穆大纲,直欲肇更于汝。汝之初心,既巍然矣;吾之妙用,不惬尔乎?宜变为牯牛,使肥大其体,为兽中之壮长云。

  十道判语,齐齐写出,众鬼判击节称颂,两廊各殿、牛头马面都道:“磨折得有趣,判断得无私。即便过街老鼠被擒,人人称快;咬人恶犬遭诛,家家受惠。”
  也不知这虔婆,还出得地狱否?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易》曰:“恶不积,不足以灭身。”其都氏之谓乎?吾,于其尽受冥府极刑,不能不击节称决也。观此回者,愿传语世间妒妇,幸毋视以为假,恐至真时,追悔莫及矣!

ico_lz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1 23:16: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回 波斯阅招救难 都氏带罪受经


  引首《夷门歌》王摩诘?
  七雄雄雌犹未分,攻城杀将何纷纷;
  秦兵益围邯郸急,魏王不救平原君。
  公子为嬴停驷马,执辔逾恭意愈下;
  亥为屠肆鼓刀人,嬴乃夷门抱关者。
  非但慷慨献良谋,意气兼将身命酬;
  向风刎头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

  【评】:

  案牍纷红,颇类战攻之冗;恩情酬报,实胜嬴、亥之俦。
  却说都氏受下诸般刑法,暂系阿鼻狱中,十王做成招语,将欲回覆玉旨,不能尽述。

  再说波斯达那尊者,从至地狱,已指一魂托生成家,其余二魂仍在普度院中。终日与地藏菩萨讲经论道,协济狱中孽鬼。却见在狱诸鬼痛楚伶仃,好生不忍。

  一日,对地藏道:“弟子得蒙提挈,宣扬救拔之典,每见诸大孽鬼罪极深重,永世难离地狱,愚实不忍。不知有何见识,可以平地尽化为莲台,以释彼莫赦之魂魄否?”地藏道:“尊者之言,正是老衲之本意,无奈世人自投罗网,去一来十。虽积狱中,久久尤可解脱。惟世之妒妇,各王俱所深怪。故凡妒妇入狱,不论轻重罪犯,决不行赦,即天人阿修罗亦不垂悯。以是狱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见增来,不见减去,反是大患去处。”

  波斯道:“想必妒妇公案,必是执行官苛求刻画,做成铁笔招眼,使无可松之处,以致如此么?”地藏道:“非也。此事虽属十王拟罪,其供招俱系孟婆经手,故凡案卷,皆存孟婆处执掌,亦是慈王松放女流之微意,奈彼罪犯真当,叫孟婆亦难护局。”波斯道:“既如此,弟子就造孟婆,借他案卷一观,倘有可松之处,方便一二,有何不可?”地藏允诺,即差两个童子,引着波斯尊者,来到孟婆公署。

  孟婆婆欣然出迎。叙礼毕,问及来意,波斯就把借观之事说知。孟婆道:“尊者有意于此,本当罄历代之事以备一观;奈俱经查盘,封入刑曹库内,一时不便发出。近有新来数桩,俱已审结,尊者不嫌,请先一览。”孟婆唤女侍送将出来。波斯读道:

  一起绝后事祖宗告?

  审得范氏,青楼之贱妓也,以笼络之术,而适富商祝希汤。盖以四旬之妇,而匹三十之男,婚制固已舛矣。既而老妇事夫,焉能有嗣?正宜任夫另逑侧室,乃复悭然,逞独据之悍。希汤不敢抗违,甘作无男之鬼;范氏肆情凌虐,俨然自立为尊。堂堂者堵已被羁拦,冥冥中奚容漏网?依律变猴,仍为丐者,斩尾牵弄。希汤自行不端,致为妻侮,亦变雄犬,使交媾时,甘为雌者舔阴。

  一起轻捐丧制事记曹首?

  审得刘氏,夫丧未几,恸哭颇哀。其兄王真,恐致过痛,示以其夫狎宠之图,氏竟卒然罢戚,尽废丧仪。虽云堕落术中,胡乃嚣漓益甚,心坚金石者固如是乎?况夫已故,何必再酸?今日如是,他时可知。当系阿鼻之中,候变山中之鹿。兄王真,陷人不义,律所当诛,姑念爱妹之衷,但减阳寿一纪。

  又一起不死不了事自告?

  审得汪氏,因夫五旬无子,不便却亲族劝勉之言,虽许娶妾,终非愿也。既将荐枕,曰:“必自吾室而达。”彼曰:“吾弗忍也。必自吾床而达。”彼复曰:“吾弗忍也,必自吾身而达。”彼又曰:“吾终莫之忍也。”乃自缢。噫,此贤妇之为乎?抑妒妇之为乎?总之斯情难弃,即均派又何如;些事不舒,乃捐生而若是,树祸匪轻,遗体犹重,谩稽视其夫君,已见蔑然其父母。宜就黑暗之狱,以惩浅窄之衷,仍变狸猫,彻宵咆吼。

  一起活弑夫命事被害夫燕然告?

  审得屠氏,窥夫将有远行,谓必恋他乡花草。乃醉以仪狄之狂药,挥其郢氏之锐斤,诱至阴门,断其阳物。独不曰夫无前件,即在舍总是徒然;况复捐生,与离家又何分别?彝伦罄丧,祭祀斩然,虽云愚妇之庸谋,实系妒婆之毒算,罪恶既盈,天人共愤,戮诛不足以快心。阴谴务期而啖肉,锉作尘末,贬为醋虫。夫燕然肉具既无,情?可悯,转世为富贵阉宦,慰其无聊之思。??


  一起虎餐四命,斩绝后裔事。
  贾克同乳母婴儿连名告?

  审得郭氏,残酷之巨悍也,其吕氏之后身乎?乳母代看他儿,惟求儿喜为荣;亲父抚弄己子,岂虑妇嫌甚密。衅端既兆,祸隙由生。直以列缺之鞭。等蒲樗而博戏;胥公之拍,同檀板以消闲。彼姝者子,宛其死矣。是孽也,已属弥天;而氏也,奚容再犯!一门寂寂,四命嗷嗷,纵令万剐其躯,未泄半分之恨,永世变牛,人民均啖,二乳母、二婴孩,皆终非命,亦系前愆。其夫贾克,岂不知瓜李之侧,当防整纳之嫌;而可以荆棘之丛,逞其爱儿之癖?虽无问鼎之意,实系种祸之礭。前罪姑饶,后尤莫贷,绝门不足为惩,转回亦是难免。?
  按:贾克妻郭氏,生子甫一岁,而倩乳母抚之。克与儿调笑,是乳母所抱时也。郭疑,乃杖杀乳母;儿觅母,郭复怒杀己子,后又生一子,亦如前调笑,郭又杀其母,儿因无乳而卒,竟绝后。

  一起希图媒蘖事记曹首?

  审得王真,患病经年,赖媳颜氏,躬事汤药,实再世之赵姬也。真病稍愈,每赞乃媳之贤。其妻刁氏,以禽兽之襟怀,妄拟夫、媳之有奸。乃衣夫之衣,冠夫之冠,饰以风月之言,润以温存之色,往探诸媳曰:“当此美景良宵,能不念往日之绸缪乎?”颜氏洁比□□,心坚金石。一旦觑舅行之若此,乃愕然而损舅之庞,归诉父家,从容而缢。呜呼!管蔡流言,未免自身之祸;伏波遭陷,能掩身后之名哉?故颜氏之缢也,流芳百世,尤当证佛果而生天;刁氏之正典刑也,遗臭万年,且永落轮回而堕地,何自蹈于狂悖耶?当以千钧之石,压于本犯之右臂,历万劫而不赦,使后人见之,曰:女旁有石,妒字之谓欤?

  一起忤旨欺夫事记曹首?

  审得柳氏,虎据帏房,鲸吞侧室,以上赐之二姝,且施毒膏而秃其发,吼声闻于九重。上以宽宏,赐鸩而诫。氏且遽然忤旨,宁受鸩而不屈。噫!其五伦者其若是乎?罚鞑不加惩治,冥王岂肯徇私?夫任环羊柔,怯敌龟缩不伸,毫无男子之纲,大失人臣之体,贬为粪蛆,为甘污者所戒。?
  按:唐兵部尚书任环,太宗赐二艳妃。妻柳氏,以毒膏烂其发,秃尽。太宗赐金瓶云:“饮之立死。不妒不须饮。”柳氏拜敕曰:“与其多嬖,诚不如死,乞饮尽。”太宗谓环曰:“人不畏死,卿其奈何?”二女令别宅安置。

  一起陷夫膻秽事记曹首?

  审得王导,弄璋未卜,广备小星,苦遭发妻曹氏,总非与众乐乐者也,咆哮[口舌]嗾,不日无之。徒使佳人避狄,同孟母之三迁;夫子去?掌列生之六辔。短辕不进,长麈无功,一宵之爱可赊,九锡之诮难受。陷夫膻秽,咎可谁归?罚为荒岭之孤,猿以警绣帏之独皂。?

  按:王导妻曹氏甚妒,导惮之,乃密置众妾于别馆。曹氏知而将往。导恐被辱,遽命驾,犹恨不进,乃自以所执麈尾柄驱其牛。司徒蔡谟闻之,戏导曰:“朝廷欲加公九锡。”导逊谢。谟曰:“不闻他物,惟有短辕犊车、长柄麈尾。”导大惭。都人以为笑谈。

  一起风流未尽事小青告?

  审得冯二、苟氏,一系村鄙贱夫,一系嚣顽蠢妇。以蕞尔之铜臭,得糟餐溺饮于人世者幸矣。乃妄想青娥,浪挥白镪,娶小青于广陵,陷为侧室。当想福分无多,日夕烧香拜礼,少忏平生之侥幸,尤恨迟耳,岂得反肆驴肝,轻锻凤翥,使接舆有德衰之叹,明妃无返汉之期!苟氏因之,得以大张妒檄,广树雌旌,揉碎娇花之瓣,削残方竹之棱,焚诗毁像,凌烁百般,彼袅袅者已灰飞矣,吾昭昭者能烟灭哉?首以苟氏,去其“艹”而傍“犭”,从以冯二,增其“虑”而减“ン”。小青天命不辰,有才无偶,既列散仙,勿生怨望。

  一起咒咀诬害事关帝移文?

  审得俞氏,五旬无嗣,发白尚淫,不以夫妾为合律之娶,而曰:“我爱岂他人可分?”视庄氏等眼中之屑,昼夜欺凌;祷神前若浸润之,谮夫妾并毙。关帝鞫得其情,乃烛咒咀之悍,铸思极毒,陷害最深,不尽抽肠拔舌之条,难泄枉言诳妄之罪。其夫尤弘远、妾庄氏,被诬既死,日久难于返魂,当以未终之寿,准来世之算云。
  一起上干天帝事奉旨?
  勘得妒妇都氏云云,招稿凡十道,俱系本犯罪繇。(具见前回,不及备录。)
  波斯尊者看着前十段审语,叹道:“原来罪正情当,怎么怪得阎罗刑法?”又看到后十段判语,大惊道:“原来都院君亦在其内,果然受此果报!偏又奉旨捉拿,必难松放。想我当年曾受他许多恩爱,从无一毫酬答,他今罹此苦恼,正宜为他解分。”

  连忙将各案交还孟婆,一气来到普度院,见地藏道:“弟子今日又患下一桩孽病也。往昔都大娘子,原系妒婆领袖,弟子谅他亦难脱此苦厄,岂期今已果然。但不知为何又奉玉旨捉拿,判语俱已做就,只待覆旨处决?我想此妇待夫虽薄,待弟子极其隆重,迄今落难,安忍不救?惟虑绵力无多,不能提拔,反重其罪。倘教主肯看薄面,发菩提心,行方便事,为弟子救此孽魂,何幸如之!”

  地藏道:“此是区区分内之事,何劳相求?奈众妇行诸恶事于闺阁之中,人君之所不闻,官吏之所莫治,实系人人漏网,个个脱钩。今当阳寿终时来此地府,自然该与一一填还,方可为人世报应。使不肖者亦可寒心颤胆,少佐治化之所不及,正是圣人爱人的去处。若竟以一味慈悲,将有罪者即便放去,那等恶人,岂不更加僭妄?是反重其罪也。故如来不革地狱之严刑,正为不肖者所累耳。今尊者眷属,罪既确然,即使受些苦楚,不为无辜。若要老衲向阎罗前讨个方便,不惟地狱中无此规格,即玉旨亦难挽矣。”

  波斯见地藏推阻,便流泪道:“人生于世,谁不有犯罪之处?可怜做了女身,又多了一桩妒罪。原来佛祖更不垂怜,冥王又且深恨,直把弱质娇娃,尝遍严刑毒打,永沉狱底,不能再得人身,好可怜也!咳,我那都院君呵,只因你娶我到家,又增你数条罪款,兀的不是我害你也!”言毕,不觉号啕大哭。

  地藏慈心一举,也觉悲咽起来,道:“原来尊者恁般多情。不是我不肯效力,只因其中有个缘故:如此间众犯之中,亦有诸凡不孝不悌、不忠不信、无礼无义、妄行不端、生男育女,种种罪果,俱蒙阿难尊者将各项梵语、真言、经文、书卷,设为忏悔之科,演作瑜伽之教,使其眷属或遇亡魂三朝、七七、百日、周年,为之宣佛教,忏悔愆尤,以是俱能解脱。惟此妒妇,实系法重情轻,阿难原未列入诸忏之内,是以不蒙佛力之遮庇。吾亦每阅其招,不无痛恨,每原其情,亦觉可怜。今尊者且不须啼哭,好歹待我入定之际,往西天极乐国土顶礼佛祖,道此妒婆之苦,以求超拔之经,使后之妇女,免此苦恼。也要看如来肯否若何,再作计议。”波斯回嗔作喜,合掌道:“阿弥陀佛,若得教主如此用情,不惟一都氏沐其恩也。”?

  地藏就向禅床上,合眼跌跏而坐。少时,一道灵光,从泥丸宫而出,竟往西天进发,已到极乐国土。诸大罗刹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善男子、善女人,又与众诸天阿修罗、五百罗汉、三千诸佛俱相见毕。只见两旁那些鹦鹉、孔雀共鸣等鸟,俱若欢忭之状,也各相唤一声。地藏转入大殿,适值如来就坐设法,地藏合掌恭敬道:“弟子幽冥教主、慈悲地藏王菩萨,顶礼我佛如来莲座下。”

  如来答拜道:“教主在冥府之中,道行虽隆,不能尽为超拔,犹未当证位菩提,今日到来,何以教我?”地藏道:“弟子始发洪愿,原期度尽众生,以四部洲统为西土,方证菩提。但诸孽鬼已蒙阿难尊者,设科演教,屡屡俱获超生;惟尘世妒妇,屡撄重罪,渐积狱中,多于太仓之粟。而永远不能解脱者,皆因我佛视彼情轻,似无大罪,故未与彼设立经忏。试思此项孽魂,沉于狱中,如石之坠海,永劫不睹天日。乞如来发大慈悲,为彼另设忏法,非弟子之幸,实众女魂之幸也,乞怜而允之。”

  如来道:“吾自设教以来,以大智慧力,设下经卷,何啻十万余言。即唐之三藏,奉人主之旨,来求吾经,吾亦不吝,付彼数百余卷。亦可谓括尽天地间之事业也,何得复缺此项?”地藏道:“蒙如来所赐三藏之经,皆因世人福薄,彼于半途中,已为白龟所沉,存者不过百中之一。此举世之共知也。若法教中有是经典,弟子何敢诳渎?”如来道:“教主有此善念,我当会集诸大弟子,即日登坛,演成妙义,令韦驮尊天,赍呈玉帝,然后发至地府。尔当遍授人间,使彼妇女之流,或在生,或已死,讽诵百千万卷,以免是厄。即其子,即其夫,不忍其母、妻子受苦,但能延请僧伽,代诵百卷,亦可免其母、妻地狱之苦。尔且先回,吾当即兴斯举。”地藏依旨,回到地府,安慰波斯尊者,整备接旨,不在话下。?

  那如来果然与众弟子演成一册经卷,名为《妙法怕婆尊经》,内中单说妻子不可凌轹丈夫之事,并将报应一一录于其内。当时地府治妒,原无定刑,故此阎王得以徇情用法,如目今诸妒罪,考俱有条律,原来从这《怕婆经》里得来,十王谁敢不遵?闲话休题。?


  再说如来经卷既成,正欲差人赍呈玉帝会议,忽有一位星官到来。那星官怎生打扮?但见:

  赤羽攒成甲胄,丹砂嵌就兜鏊。面如薰枣足如钩,饮啄频伸长[月豆]。日府金乌是友,山梁雌雉为俦。身膺五德猛纠纠,二十八星中昂宿。

  原来这便是二十八宿中第一十八位昂日鸡星官,连飞带翥、短啸长啼的来到佛前,躬身跪下,不敢仰视,只是磕头。如来道:“尔是何方将佐,有何得罪天庭,得无欲求解释么?”昂星道:“弟子乃西方昂宿。因有家丑,不忍外扬,已见怒于天庭,无由释免,特恳佛力浩大,欲求一救。”如来道:“既要救解,何不将备细说与我听?”
  昂宿几番不好出口,见如来再三催促,只得红着两脸答道:“弟子有妻平氏,向来泼悍,已见载于《周书》矣。不期于十数年前,因与弟子不谐,便背我逃落下方,投作人间之妇,是为都氏是也。只因旧性不改,又造下嫉妒之罪,甚至上干天威。我王大怒,转敕酆都,捕捉治罪,今已入于地府,谅来正是受刑时候,我想劣妻在天之时,虽只看待弟子嚣薄,其背夫逃走,已属可恨;但念一夜夫妻,尚有百年恩爱,何况与弟子伉俪不止一朝。今而落薄,安忍坐视?若向玉帝前上言,又恐贻笑于朋党,复又取责于天曹。特来求我佛爷方便,谅不相却。”如来道:“怪得幽冥教主来说,狱中妒魂最多,原来尔妻亦在其内。我已撰下一卷《怕婆尊经》,正要着人送呈玉帝会议,却好尔来,可即带去,呈过玉帝,便赍入地府,尔妻必蒙提拔也。”


  昂宿不胜之喜,即赍了《怕婆经》,辞了如来,早至兜率天顶,朝见玉帝,以所赍经卷呈上,并将佛意一通送与玉帝。帝命文曲星官展开封面,读其略曰:
  流行教化,虽以纪律为先;抚育黎民,宜以慈悲为本。狱中诸鬼,俱可超生;世上妒婆,永沦苦海。据地藏辞称等因,实为可悯。特以一贯之道,演作三乘之义,名曰《怕婆尊经》,使造孽终生,得因兹而解脱,云云。


  玉帝问道:“原来是法王以经典示朕,为何着尔赍来?”昂宿星道:“臣不敢隐讳。前者妒气上冲,原系臣妻平氏思凡,背臣逃落人间,托为都氏。其性仍悍不改,以致冒渎天庭,已蒙发下地府究治。臣甚不忍,特恳如来解释。适值如来演成此经,正欲上呈陛下,因便着臣赍来,并非钻刺等弊。”玉帝笑道:“你这扁毛畜生,只因你是个怕婆星,以致如来作此《怕婆经》。人间怕婆的总也是你扁毛一类。且站开。”昂宿退班。?


  又一员上前拜舞道:“地府修文郎臣颜渊,奉阎罗命,有短章一通,谨奏陛下。”文曲星宣其略曰:
  怀忠怀义,每成佛而成仙;行恶行凶,必受刑而受罪。犯妇都氏,孽如猬集,复将妒气,妄触太清。谨细录其罪由,并公拟其施报。缘其阳寿未终,尚未付之畜类,谨将判语十道上奏。候裁。
  玉帝看毕,道:“也是他生来造化,讨得如来分上。只可惜太便宜他。”便举笔批道:
  都氏罪繇,擢发莫数。适如来有怕婆之经,而着昂宿赍来,似欲为本犯告赦耳。既其阳寿未终,当使赍经还阳,广宣妙义,将功赎罪。完日仍归昂宿为妻。

  钦此。

  昂宿如此消息,不胜之喜。颜修文得了批回,即日拜辞帝阙,来到地府,将玉帝批旨送与十王。十王见如来奏疏,内有地藏辞称等因,即差鬼卒迎接地藏。地藏与波斯一同来到,见如来经卷并玉皇批旨,二人不胜之喜。十王亦不知这段缘故,正叫做天上落的手段。十王即唤司狱判官取出都氏。都氏浑身打烂。这番只道又该此卯,大大吃了一吓。


  带到殿前,波斯不好相认,都氏也不认得。其余十王,各怒骂道:“这恶妇,原来就是昂日星官的妻子!若无教主慈悲,代求经典,这恶妇何时出得狱门?但恐今日轻轻放回,妒性仍旧不改。”叫鬼卒:“可将恶妇脊梁上那条妒筋抽出,免他贻祸人间。”波斯又慌对地藏道:“有心玉帝都饶了,免他抽筋罢。”地藏道:“与其还阳而复妒,只当仍置畜类中。这着亦不可少。”鬼卒一齐下手,从尾上把筋一抽,却像拽线傀儡相似,百骸俱动,都氏不胜痛苦。
  地藏、波斯好生不忍,侧目而视。十王喝声叫醒,即时动弹起来,跪在阶前。酆都道:“恶妇,今番还敢嫉妒么?”都氏道:“爷爷把妇人妒筋抽出,如今连妇人也不知妒为何物了,岂敢有再妒之理?”酆都道:“你若不妒,我当放汝还阳,广扬如来法宝,将功赎罪;若仍旧不改,那时休想再饶!”叫鬼判请过《怕婆尊经》,交与都氏,选两名精细鬼卒,押还阳世。

  都氏闻言,十分欢喜,也不拜谢,起身竟走。未及出得鬼门关外,心下忽然记起一事,忙叫:“鬼卒哥,还要转去,讨个信息。”鬼卒依言带转。阎王道:“妇人为何又转来?”都氏道:“妇人蒙各位大王释放之恩,另有一事,并求慈悲。”王问何事,都氏答道:“妇人只因打死侍婢翠苔,以致频频索命,倒于台下。今虽蒙历遍诸刑,并不曾与翠苔魂儿面质一番,若到阳间,岂不仍来索命?特告大王,既肯垂怜,将妇人放得,何不一并将翠苔也还了魂,妇人甘心让他为妻,并不敢再行嫉妒。”十王相顾各笑道:“抽筋之效一至此乎?”酆都道:“既肯让他为妻,不可食言,我已预先放他还魂了。快走!”?


  都氏放心,同两个解子仍离鬼窟,渺渺茫茫,来到一个去处,隐隐闻得哭泣之声。都氏正待回头,却被两个鬼卒尽力一推。都氏和身跌下,不知到了甚么去处,四围更无亮光,一味黑天墨地。都氏摸一摸,但见团团俱有墙壁。少时渐觉气闷,心中慌道:“阎王有心放我,难道又赚我落了黑暗地狱?想来不当耍处。”只得将手中经卷放过一边,把双手脚擂鼓相似乱蹬乱踢。


  原来那时正是七七之期,该当发引,却遇众亲友拜别祭奠之际,忽闻棺中发动,众人惊得个个走散,连成珪也惊呆了。周智猜道:“列位不要慌,想必院君丢放不下,还魂转来,未可知也。”成珪道:“岂有此理!虽然天色寒冷,经今四十九日,焉得不烂?”周智道:“不然,大凡执性之人,不论为着酒色财气,死后俱作僵尸,便是十年也不腐烂。院君向来性格不凡,决也做了僵尸。老兄不信,你只打开来看。”成珪道:“贤弟,你且饶了我的老命。现今都飙在此寻闹,口口声声要告夺家产,他若闻得开棺见尸一事,活了不必说,倘若不活,岂不受他刁诈!”

  周智道:“老兄,怕不得许多,内中响动,此时不救,更待何时?”飞身跄到厨下,夺了一把劈柴斧子,努力便把棺木来劈。成珪与周文、周武俱来拦阻,那当得周智手起斧落,把棺木砍碎一块;就将斧刃一撬,棺盖划然已起。才把棺盖揭开,都氏睁眼喘息着道:“闷杀我也!这是甚么所在?”
  成珪初时不敢近前,见是果然活了,才来问道:“你还真活、假活?”都氏道:“我也原不曾死,便到阎罗跟前,一般也过日子,只差没有你们相陪。”成珪忙将都氏扶到床上坐了,声声感谢周智。送丧亲友与那抬柩吹手等人,喧喧嚷嚷,竟把做新文传说。成珪即将翠苔母子仍旧送到周家躲避,才敢问及地狱光景。都氏把自己受刑、吃打、抽筋等情俱不说出,只胡乱将那光景说些。言及临放之时,道:“我又几乎忘了,我带得一件土仪到来,乃是阎罗老子亲手送与我的。想在棺材里,快与我寻来。”

  成珪笑道:“还魂也奇了,还有甚么相送!”半信不信,将棺中一看,果然见有一个黄布包袱。成珪连忙打开,只见是个绢面册页,上有一行字道:

  此经名为《妙法怕婆尊经》。奉如来金旨、玉帝尊旨给付本犯,赍至阳间。如有善男子、善女人,或母或妻或己身,恐因嫉妒之罪而陷于地狱者,能延请僧尼讽诵百千万卷,既可解离苦恼。如在堂母、妻,亦可消除疾厄,益寿延年,无量功德。
  成珪道:“原来是卷《怕婆经》!经中说,若犯妒罪,诵此经即能解脱,又可消除疾厄。想来院君能还魂者,皆赖此经之力。明日当广延僧众,讽诵此经,保佑院君还花复旧。”都氏道:“阎君原着我广行于世,将功折罪。可速唤雕刻匠刊板,普施人间。要紧!要紧!”成珪依言,次日即请南北两山僧众共二十四人,单单只念《怕婆尊经》。众长老从不曾见此经典,念至地府施报等品,无不称扬颂德,众女眷听的,无不寒心股栗。?
  果然都院君病体从此日逐减来,看看复旧,成珪十分快乐。劈空见都氏讨起翠苔姐来,不知放出怎生一番滑辣手段?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释氏之教,真大矣哉!妒如都氏者,且得藉经还阳,况其他乎?虽然,此特初传经咒于世,不得不宽一人尔,世之妒妇,幸毋曰:“有《怕婆经》咒,可以解禳,今且纵吾之妒也。”则可。

ico_lz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1 23:17: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回 翠苔重返家门 都氏阖堂拜谢

  引首《菜根谈》洪应明作

  ?谢豹覆面,犹自知愧;唐鼠易肠,犹自知悔,盖愧悔二字,乃吾人去恶迁善之门、起死回生之路也。人若无此念头,便是既死之寒灰,已枯之槁木矣,何生机之有!

  【评】:

  都氏可谓知愧、悔矣。
  却说都氏自从还魂之后,家下广延僧众,讽诵《怕婆尊经》,果然病体消除,渐渐如旧,因此连日酬神还愿,请客饮酒。

  一日酒散后,独周员外进内相谢,都氏留住道:“老身有句话,问我拙夫,他却仍旧畏我,不肯实说,特留员外在此,问个端的。老身蒙开棺起死之恩,员外便是生我的父母一般,百事瞒你不得。前番不容老官娶妾,实是老身不是,我也自知其罪,就是娶的熊二娘子,委实是个实女儿,也是老身主意。从嫁翠苔,因与拙夫有染,实是老身在假山后亲手活活打死,复着成茂抛在江中。前月独看行乐图,忽见翠苔鬼魂,得下病症,及至地府受些刑法,也是不枉,只还不曾偿得翠苔之命。后蒙阎王放还,老身惟恐转来又被翠苔索命,不为长便,因此与阎王讨个的实道:‘妇人既可还魂,妇人有个侍婢翠苔,求大王一并释放了他,同到阳世,情愿让为正妻。’那阎王老子道:‘你只不可食言,他已还魂多时了。’我想阎王必不诳言,你们定须知道,若寻得翠苔到来,也完了我这点怕鬼念头。不然,心中只是恍恍惚惚,时时似见他光景,此病终久不能痊愈。员外若肯用情,何不与我一个下落?

  成珪自忖道:“这话来得跷蹊,周君达不露本相才妙。”便声也不敢做,只光双眼瞧着周智。周智笑道:“院君既把他抛在江中,焉得又肯还魂?莫听阎老子调谎。”都氏又唤成茂根究,成茂那敢应允。

  周智想道:“我量他这番还魂定然知些因果,或者改过自新也不可知。梦熊母子在我家中,终非长便,不及就此机会,说与缘故,到也使得。且待我探他虚实,再行计议。”便作色道:“院君是重生之人,已历地府世务,量来不须老朽细道。翠苔一事,原是老朽主行,如今院君要知其详,我也不惧虎威,说与你听:当年成茂驮出,老朽江口救回,赎药调理,原不曾死,但因院君怪他,所以不敢说知。其后另择门楣,嫁与个契友为妾,现今生下一个儿子,已五岁了,十分伶俐,且是好在那边。院君向来所见,只是疑心所使。若肯早把今日之言说出,待我携他一见,或者不着鬼也不见得。如今既要会他不难,只要你赔个不是,我便好去接他。”都氏道:“得他再会,莫说一个不是,便要我拜他一百拜,替他做丫头,也是甘心。只是可惜嫁了他人,若肯回赎,便费百金我也情愿。”周智道:“院君,你若果有真心,岂有不可赎回之理?只把银子兑来,明日我包得还你一个翠苔;只是你不要还思量打他就是了。”?


  谁知都氏果系真心,也不与周智分辩,一竟走到解库中,兑下百余银子递与周智,福上几福,道:“要叔叔替我赎他回来,千万!千万!”周智暗笑道:“我本打探之言,他便兑出银两,想他醋意果然没了,且待我收下再处。”便应道:“晓得了。”一溜风走回家,与何院君说知。何氏笑道:“难道果有此意?这样,是成伯伯老运到了!”连忙说与翠苔得知,翠苔半疑半信,也只得随周智施设。


  次日,同何氏来到成家。未曾到门,都氏已先出来,殷勤迎接。及进内厅,何院君对都氏致意,万福方了,翠苔正欲上前对都氏下拜,只见都氏慌忙的一把挈起,声也不做,仔仔细细的看上一回,道:“我儿,你今日还是身子来,还是魂灵来?”翠苔道:“奴家那得魂灵来?”都氏道:“不要调谎,前番只被你魂儿日日下顾,打得我十生九死,好不利害!今日你怎么还是活的哩?”何氏道:“这原是院君该受磨折,自己色迷迷,疑中之鬼,翠姐姐怎来打你?”都氏道:“这样说来,你真个是翠苔姐了?你且坐下,待我拜你一百拜,你竟做妻,掌管家中事务,我愿做妾,理料厨灶事体罢了。”翠苔笑道:“只愿院君容奴在家,仍供斯役也尽彀了,怎敢说这样话?”

  都氏却似风魔的相似,倒身只拜,也不由分辩,竟把身旁锁匙、账目,尽行交与翠苔。翠苔既不肯受,都氏又不肯歇,何氏又劝不住,三人搅个一团,不得清楚。翠苔再要推让,都氏哭道:“何院君,你休拽我,我是阎王面前说过的,‘若得姐姐还魂,情愿让为正妻。’这是决不食言的!想我当年,也不知甚么意思,得罪了姐姐,量你也不怪我。只是你自从离了我家,嫁与那一家去?教我好生放你不下!”翠苔道:“奴家八字低微,在院君处,只好与老员外有些私情;及至再嫁,那人又与老员外无异,只没有院君般一个主母,以是奴家每常也好生放院君不下。”?

  成珪对妻子道:“他还生得一个与我无二的儿子,院君还未见哩。”周智道:“我正领在此间,要与院君讨果子吃哩。”便唤:“梦熊快来!”只见梦熊先已妆扮齐整,及来到都氏跟前,朗声唤句:“亲娘!”纳头便拜。但见:
  俊秀自天成,粉脸朱唇骨格清。步履轩昂相度好聪明,释氏宣尼亲抱临。鹰隼出风尘,独步骅骝谁与争?笑语闲谈浑似父,而今,有子如斯堪称心。

  都氏将梦熊抱在手中,心下十分钦羡,忽然放声大哭。众人不知为些什么,再三相劝,问其缘故。都氏拭泪呜咽道:“老身也不哭无食无衣,也不哭少长少短,只因见这孩儿与我丈夫甚是厮像,以是忍不住的啼哭。”周智道:“便像员外,哭他怎的?”都氏道:“翠姐姐在我家中,我却有眼如盲,作贱了他,如今他倒生得这般一个俊秀儿子,我却至今没有。虽然此儿与老儿相像,我老儿怎生讨得这样一个?我想,就是连夜娶与老儿,也生不出这样长大的儿子了。总只是老身的不是,害了我丈夫也!害了成氏宗祖也!教我怎生的不苦杀也!”呜呜咽咽的,又哭个不住。

  成珪道:“那年院君不打死他,或者生得一个也不可期。今日虽然哭泣,已无及矣,不如且耐性罢。”都氏道:“老官也不要埋怨我了,我自无尾,总不足惜,只可怜害你绝后。我若后遭死了,把我千万不可埋葬,只抛在荒郊之外,使鸦鹊食我五脏,狗彘食我骨肉,使街坊上人家妇女把我唾骂一声,说这是恶妇的榜样、末代的招牌,也把你出了一口气罢。”周智道:“院君何必出此怨言,但能改了旧性,自责自悔,自然天神保佑,定须教你有后。倘若你果然实心爱此子,也非难事,儿母尚且赎得回来,儿子有甚求谋不至?只须再兑百金,做老周着与他爷老子说知,一发承继与院君为子,有何不妙?”

  都氏又哭道:“说起‘承继’二字,真教我好苦也!如今方省得他人儿女,贴肉不牢。只那天杀的都飙,我再要怎生看待他?临去时反把我两老打上一顿。冷布袋夫妻,待他颇也不薄,岂不知我病中,足迹也不望我一望。承继一事,员外再休题了!”周智笑道:“院君果然再不承继了,我也不管闲事。”就指着梦熊道:“如今我便送他做了你的亲儿罢,你且自己收管,赎娘的银子一发送还你了。”都氏道:“员外,他如何做得我的亲子?赎娘的银子不收,莫不是不准赎么?”?


  周智未及回报,只见成珪道:“此子虽出翠苔腹中,实系拙夫亲手造下,岂不就是老娘亲子一般?翠苔原未曾嫁,又何须赎得?”都氏大喜道:“我起初也猜着八、九分了,原来实是老官骨血,怪得面庞厮像。谢天谢地,老官有后代了!快把根由说与我一听。”何氏便上前,把成茂驼出等因,直说到生子之事,一一说上一遍。都氏道:“原来世上有你们这一班好人,实是罕有!不亏瞒过我这老贱,怎有今日?想来只我是个花脸,其实惭愧。早知这样,我也没个面目还魂了。如今有个主意在此:多亏列位扶持,完我一家骨肉,容我一一拜谢,少伸衔结之报。”

  掇把椅子,先请周智坐下,倒身拜道:“都氏生而愚顽,不奉母仪,首蒙员外湖中开示之恩,老身反多冒渎,当受老身一拜;全活翠姐之命,使我熊儿有母,不绝成氏之祭祀,亦当受老身一拜;抚育熊儿,使我丈夫有子,当受一拜;蒙劝丈夫,不去削发为僧,使老身家中有托,当受一拜;老身与丈夫相殴之时,致累员外淘气,又当受老身一拜;结末破棺救命,不避罪名,再生之恩,更当受我一拜。即此六事,恩德如天,莫可补报。有赎翠姐这主银子,仍当送与员外,聊作湿草垂缰之报,乞员外笑而纳之。”周智道:“员外、院君有子,于老朽亦万事足矣,何必报之以财帛。但却之不恭,当暂领院君之财,为院君做件好事尔。”?


  另日,周智尽将这项银两,付与刻板匠人,印造《怕婆经》数百卷,施舍于世。有偈为证:

  稽首能悟真实法,离诸分别及戏论。
  欲令世间出酸苦,无言说中言说者。
  一切异道之所作,不能破于诸怕想。
  彼难怕想金刚断,故我归心此法门。
  诸句义中秘密义,世间智慧莫能测。
  有能开喻我群生,彼菩萨中自敬礼。
  喻如七宝施俗僧,诵经未必果受福。
  又如谈说诸宣淫,只博人间嚣薄讥。
  若能受持此经咒,福德胜彼千万倍。
  不惟部洲莫讥者,即身酸疼必消除。
  故我今为功德施,略述兹经中大义。
  愿彼怕婆诸眷属,及酸魔中诸大魁。
  闻我开说妙沙门,一切痴心俱灭没。
  从今见闻与受持,照真明了心无碍,
  无碍真心了明照,西方极乐怕婆国。
  周员外刊经印布于世,后来得福,自不必说。?


  却说都氏又拽住何氏,拜道:“多蒙院君赞襄之功,亦当受老身一拜。另有粗绢十端,聊充衣裹,少酬内助之劳。”何氏辞之不已,只得受了。都氏再拽丈夫拜道:“吞声忍气,皆赖贤夫海量包容。多亏你不避干系,生儿于荆棘之中,使老妻有子,当受老身一拜。”成珪即忙跪下道:“院君若拜,教拙夫行甚么礼?两免罢了。”都氏道:“也没甚么相赠,只把向日家法缴过,也只当两免罢。”再拽翠苔道:“还要拜你几拜,不亏你生得孩儿,教我那得现成做娘?”
  翠苔道:“这也不是奴家之功,若无成茂哥哥活命之恩,焉能得有今日?”都氏道:“不是你提起,几乎又忘了。成茂快来!”都氏也拜道:“若没你这重生的磨勒,再世的陈琳,那得个一家团圆?白银四十两,与你做本钱,连你身契一发收了,今后只管小官罢。”成茂将银拜而受之,身契断不敢收。众人再三劝说,然后收下。合家大小,俱有赏赐。成珪教梦熊拜了大母,都氏满心欢喜,忙向妆奁内寻出赤金镯子、拳大珍珠、首饰玉器,与梦熊穿戴。另设筵席,款待众人,吃得人人尽兴,个个满怀。正是:

  酒落欢肠,谁不酩酊。?

  未及席散,主管报道:“外边有客到来,说有紧急事体,特请员外接待。”正是青天白日,猛可里起阵乌云,又不知落下怎么一天雨来,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天下惟至恶人,一变即能至善。所以卓老云:“有气骨汉子,最易入道。”都氏一变即为顺德妇人,也只是一向有气骨尔,莫谓专藉抽筋之效也。一笑。

ico_lz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1 23:18: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回 都白木丑态可摹 许知府政声堪谱

  引首《结客少年场》迂王作?

  结客少年场,少年何所好?
  不爱身居白玉堂,但愿手平衣冠盗。
  朝携侪伴出都门,晚过易水何灏灏;
  悲悲易水古风颓,行行江南更可哀。
  风景江南何其美,人心江南强半死;
  且约心知饮月明,起看吴钩发上指。
  抽身不知何处去,
  须臾归提人须掷堂署;
  笑指金樽尚未寒,垂斟琥珀月中语。
  一饮数斗莫嫌多,明日相逢无定处;
  回看宝剑闪如银,可惜今宵仅诛一个人。


  【评】:
  惜哉今宵止诛一个人,此都飙之所以得网漏乎?呜呼!吾安得若人者,与之尽平衣冠之盗也哉。

  不说成员外饮酒间见的那人姓甚名谁。且说都白木自从秀州进学,归杭辉赫一回。也是运道彩凑,刚遇姑娘病重时候,成珪无暇告理,却被他全算而归。只因秀州有了这条钓肠的线索,住不数月,即回秀州,另赁所房屋,移至街坊,妆做良家行径。可奈妓馆家风,到底不知省俭,一般要朝朝寒食,夜夜元宵。自古道:“家无生活计,不怕斗量金。”钱财想已用完,别无生发之计,刚剩得小使成华,又作了来兴勾当,将次清淡,不须细说。?

  那张煊向来帮着都白木的闲,手头甚是充足,口头也是肥腻,不合奉承过火,寻了个青萍与他,将自己饭碗打破,心下好生翻悔,几番要诱他回杭,并无机会。那日忽闻成家死了院君,讣书上挂出“哀子成梦熊泣血稽颡拜”,张煊便与众兄弟道:“老成霹空那得有这儿子?”

  那时詹直口应声道:“这段缘故,除了区区,鬼也不晓得。”便将都氏娶熊二娘带过翠苔等事,说上一遍。张煊道:“这样讲来,都白木倒没指望了?”赛绵驹道:“有甚么底谱?若到前途,费些口舌,天下事谁料得来?”小易牙道:“自从都大住落秀州,我们好生清淡。不若趁此机会,哄他上来,劝他打场热闹官司,大家活动如何?”张煊道:“正合我意。只是没人下去通知。”盛子都道:“小弟愿往,不须半个人陪。”张煊道:“小猴子,你又想狗咬骨头,空咽涎唾。”子都道:“大兄说那里话?自古道:朋友妻,不可嬉。况区区嫡真一个鲁男子,岂会做张珙勾当?便是他肯不顾,我也断不高攀。”张煊道:“不必假道学,你且去遭。”?


  子都得差,好生快乐。刚搭识得个福州贩椒客人,赚得几两银子、一套衣服。次日买些盒礼,径往秀州。恰好都飙在家纳闷,正是无聊之际,见着盛子都到来,即忙迎接。子都见过青萍母子,然后把成宅之事一一说知。都飙拍掌大笑道:“妙哉!妙哉!吉人天相,信不诬也。小弟这两日手头甚是乏钞,恰好遇着这个机会,岂不是天从人愿!怕甚么梦脓梦血,娘子,快打点归家,才是我和你安身去处哩!”青萍喜道:“若得如此,也省逐日费心。”陈婆道:“我说大官不是久贫之人,还是我见得到么。”都飙皱眉道:“虽不久贫,只此时乏钱使用,明日就该起身,一些盘费也无,如何是好?”


  子都便于袖口摸出条红绫汗巾,递与都飙道:“小弟颇有,任兄用度。”都飙道:“一发难得,足见厚情。”打开一看,约有十来多两,先拣几块碎银,自往市上买办接风酒食。青萍母子相陪。盛子都坐下,各人说些闲话。子都渐有轻狂态度,青萍也便厮诨。原来娼家性格到底轻薄,这几时见都飙身旁无钞,便有个再抱琵琶过别舟之意。瞧见盛子都身边有银,古人说:“鸨儿爱钞”,不必说陈妈妈先插科了,况子都虽是老小官,庞儿终比都飙好些,却又应了“姐儿爱俏”一句。半晌间便有无数相怜相惜、相挑相逗之意,甚至子都挨近身旁,勾肩搭臂,青萍亦不相阻,陈婆故意走开,两人连连写了几个“吕”字,就把知心话说。正说到热闹去处,都飙已回,食品罗列,四人吃个不亦乐乎。


  次日正待起程,青萍忽然患病,不能起床,原来是盛子都设下的缓兵之计,二人得便中一味干事,不须细说。一直挨过个把来月,子都做得尽心爽快,青萍的“病”已愈了,才议回杭之事。


  四人来到杭城,竟投张煊家住下。众朋友齐来探望。都飙将所事说起。众人各逞己谋,有的要告,有的要打,纷纷不一。张煊道:“列位不可乱言,自古道:‘事未行,机先露,到底无成。’大官人若要事妥,必须经官;但经官必先起衅。何不先央亲友试说一番,倘然允诺,十分之喜;或者闭门不纳,再动干戈,未为迟也。众兄弟先露圭角,岂不为人所制?”都飙道:“终是法家口气,讲得有理。”?
  即辞众人,来到周智家里。回覆不在,又转过熊阴阳家,定要老熊去说。熊阴阳推辞不脱,只得应允。来到成珪家里,恰好遇着宴客。熊老见有酒客,欲待不说,又被成老只管问其来意,只得竟把都飙事体说上一番。成珪也把妻子因而气死,幸喜还魂之事告诉一遍。熊阴阳见口风不允,也不吃酒,竟自归家。成珪将此事说与妻子并周智得知,计议告状。


  次日熊老回覆都飙,都飙即浼裘屹写张状子,次日来到府前。成珪也欲进状,约同周智偕往。小使走了三番五次,周智只是不来。成珪等得性急,自己去唤,恰好半途相遇。

  成珪道:“向来只你燥健,为何也迟钝了?等得我好心焦。”周智道:“非我来迟,只因脱出一桩小事,正要说与你听。原来成华逃走,果是都令侄唆去的。如今又把来卖在秀州一个傅乡宦家里,他道拘束不过,只得逃了回来。早间先到我家,诉出情由,思量仍旧服役,并说令侄买秀才之事,一发详悉。我想已去之人,不该复用;但今兴讼之际,正是用人之秋,若行苦肉计,用他作证,断送令侄前程,更觉容易。”成珪道:“这倒一发凑巧。快唤他来!”周智带了成华来见院君。


  成珪已将周智所言说与都氏,都氏也道有理。成华见主翁夫妇,只是叩头,俱推都飙之谋。都氏道:“若论你情,本当不复收用,但你既来不收,是诛顺纵逆也。我今适欲与禽兽相持出状告他,务要剥他衣巾。前马爷缉获牌内,原有你名,如今先把你送去,做个巴臂。若得事妥,将功折罪;若应允不得,也莫怪我不收。”成华哭道:“小人自知没理,只道还有快活去处,谁知除却这里,一时难过。蒙院君、员外放舍狗命,不加惩治,小人即粉骨,亦难补报,区区官事,敢不尽心?”成珪道:“既如此,同到府前,必须如此,如此,才是关节。”?
  于是把条绳,将成华缚了,来到府前,寻冯是虚。刚做得一纸状子,恰好都飙也在头门上,衣帽齐楚,踱来踱去。成华指道:“员外,这手中拿白纸的,不是大官人?”成珪道:“原来这禽兽先来告我!我却白裙系腰,蓬头跣足,他到衣冠齐楚,妆出生员行径。”


  正是恩人相见,分外眼明;仇人相见,分外眼睁。抢上一步,放出老力,揪住就打,连声叫屈。成华正是怀恨之际,兼献入门之功,挥动大拳尽力奉承。热帮闲那班,一个个缩头吐舌,远远站开去了。都飙打得发极,也连声叫起屈来。

  却好三声梆绝,知府许召升堂。衙门开处,皂隶正要排衙,那里呼喝得住?许知府喝声:“拿来!”皂隶竟把一干人结进。跪在阶下,一个叫“殴辱生员”,一个道“盗财杀命”。知府道:“官长跟前,有事且须告理,为何这等喊叫?”成珪道:“爷爷,小人若无爷爷呼唤,几乎被他打死了!”都飙道:“生员若非太宗师救命,也几乎死了!”

  知府道:“他是你甚么人?”都飙道:“生员唤名成飙,这是父亲。”知府道:“既是父亲,就不是殴辱生员了。”成珪道:“小的那得有这儿子!原是内侄,盗了小的钱财,拐带小的义男,还要打死小的,是个的真强盗!”都飙道:“父亲冒认他人之子,不容生员归家,希图谋害吞产。望太宗师作主。有下情一纸,伏乞台鉴。”知府取上读道:

  具呈生员成飙,为斩继屠宗灭法凌儒事:姑都氏,赘夫成珪,无嗣,从幼继飙为子。复有继女一姐,与飙俱若亲生。上年将产分析,飙得其二,姐得其一;姐产归婿收用,飙产父仍执掌,分单可证。祸因游学秀州,倏生异议,冒养他人之子,希图罟产,不容归家。切思自幼继立,理应得产,他姓之儿,奚容吞噬?叩天亲审,泾渭立分,旧情可续。原产可归。上告。

  许知府道:“那老子也可有状否?”成珪道:“都飙原是小的内侄,当年寄食在家,盗去本银五百两,复将义男成华拐带,远遁无获,已蒙前任马爷,给赏广捕牌面。昨日已获成华,特送爷台,以求追究,不期正遇此贼,又被毒打。今有原牌并下情各一纸,伏乞爷爷重怜。”知府接牌看毕,又将呈词暗读道:

  告状人成珪,为恳天追剿事:内侄都飙,盗财拐仆远遁,无获。已蒙前任马爷给牌广捕。今月日获仆成华,言称恶遁张煊家,势横难敌。叩天亲擒追剿,焚顶上告。

  许知府看毕,问成珪道:“他既是你侄儿,又经继立,你今无子,有产合应与他;即另继一子,再作次男也罢,如何反做贼情诬他?况他又是生员,岂是做贼的?”成珪道:“呀!爷爷,从那里说起!妻虽无子,妾子今已五岁,那有从幼继立之说?”都飙道:“太宗师在上,生员游学出外,又不十年五载,就是妾生,那得便有五岁?若说生员不曾继立,这分单只问是谁写的?”


  知府看道:“成珪,这纸分单,历历可据,难道不是你写的?”成珪道:“小的有甚么分单?这正是他希图抵搪之物。爷爷只将分单上主分亲友邻里拘来,便知真伪。”知府将分单一看,于上并无与事名姓。知府道:“是了,分单定有主分之人,岂有自主之理?明系无耻假捏,那盗财一事,眼见得真了。”叫皂隶:“把成华拶起来。”都飙着力争辩,许知府一毫不理。

  众皂隶就把成华动手。成华叩头道:“爷爷,不须动得刑法,小人只是从直讲来。那年盗银一事,其实是大官人之谋,所盗六、七百两,亦俱是大相公经手用度。小人不过倚草附木之流,焉敢生此歹意?其后追索不还,反把家主‘才丁’(才丁组合即“打”字)。这虽是讨银的不是,小人也并不曾帮打半下。那日主翁动气,便要经官告理,惟恐大官走了,便着小人随他。谁知又落了他的机彀,把小人拐落秀州,复卖于傅乡宦为奴,不期又被原主所获。只求爷爷原情。”

  知府道:“既盗许多银子,寄宅在那一家?”成华道:“爷爷,若要大官人将半分三厘把与小人用,果然极是经纪;若说用与他人,且是溜索。假如借裘相公代考,买得一名秀才,就去了一半;与热帮闲同嫖,为青萍妓赎身,毛毛去了三百。刚剩得小人一身,尚且承继与了傅家,那得还有余剩?若要赔偿,只问大官便知端的。”
  知府道:“都飙,你这番也不必称得生员了。据成华之说,你只合称为庶之徒也。那买秀才一事,却怎么说?”都飙道:“太宗师总莫理他,这是一片胡言,希图嫁祸之意。叨进一事,实是生员亲笔挣来,篇篇文字,句句从肺肝中流出,焉得作假?”成华道:“呀,大官人,这事瞒得他人,瞒不得我。况与我同做的,现有店主人亲手过付,怎白赖得?”知府道:“总也不必分辨。待我出一题目,当堂做得出来,生员也真,盗财也假;若做不出,二罪齐发,莫怪老许手辣。”

  都飙大叫道:“嗳呀,太宗师大人,别的还可,这断断使不得!生员今日之下,原为夺产而来,不为赴考而来,腹中止带得一副讼师肺肝,并不曾备得作文材料。若要面试,必须另日。”知府笑道:“你今日腹中不带得文字,毕竟要怎么日期才有文字呢?”都飙道:“太宗师若说我廿岁后生不会作文,也须知七旬老汉那能生子。不把他假子辩个明白,生员今世也不做文字。”许刺史道:“这也不难。”叫皂隶:“速唤那成珪的儿子来。”又差一名皂隶道:“可向街坊上,另唤一个少年人生的儿子,与成珪子年齿相等者一名。”又差个皂隶:“到书坊中速取印行《汉史》一册。”?

  不移时,三个皂隶齐到,那孩子便是府侧王豆腐的儿子,与梦熊一齐跪下。许知府问得二子年纪相等。将梦熊瞧着想道:“此子面庞与父无二,可恶狂徒,强为排挤,若不把旧事引证,他也到底不服。”吩咐都飙道:“王家孩儿,壮父所生,成梦熊老父所生,若有不真,必有可辨:把二孩站在阶前,俱去了衣服,此时初冬时候,看那一个畏寒,你只从实报来。”皂隶去了二小衣服,却是梦熊叫冷。都飙报道:“启太宗师,假儿毕竟畏寒。”许知府又教将二子立日中,“看谁无影,你亦报来。”二小儿又立日中,不知怎么,梦熊独没影子。都飙报道:“启太宗师,假儿果然连影子都是没的。”许知府道:“着二子归家。”叫值堂吏:“可将取来《汉史》内,寻名宦中有《丙吉传》,朗声读来。”那吏从头寻着,依本读道:

  汉丙吉,为陈留尹。有富翁老年无子,娶邻女,一宿而死。后产一男。至长,其女曰:“吾父娶一宿身亡,此子非父之子”。争财,数年不决。吉云:“尝闻老翁儿无影,不耐寒。”其时秋暮,取同岁儿,共解衣试之。老翁儿独呼寒;日中,果然无影。遂直其事,郡人称神明焉。

  许知府道:“辨别真伪,一如前辈之法;无影、呼寒俱出尔曹之口,且众目共睹。成珪之真子无疑,犹不作文,更有何待?”叫书手:“取副纸笔与他,就把‘继绝世,举废国’二句为题。”?
  都飙听了丙吉一节,已是默然无语,又见题目到来,却似汤泡埏蝤,看看缩拢,道:“生员今日委实不带得文字肚肠,要试,定须另日。腹中绞痛得紧,旧病又发了,过不得!过不得!太宗师要作文小事,即不判还财产,也是小事,这性命是要紧的。”知府道:“不妨,我有疗痛辣汤在此。”叫皂隶:“选头号板子,与我採下,先打四十,明早上道,再行参处。”

  都飙道:“呀,生员岂可打得!”知府道:“惟我老许,便破格打个生员,总与打马鞭驴何异?”叫该房:“快做文书,申详学院,将一干人犯,明日就送道爷审究。成珪父子宁家,成华讨保,都飙发本府司狱司收监,明日听候解审。”许公退堂。成珪不胜之喜,将银谢了王豆腐,又请衙门中人役,各有酒食银两,不在话下。?
  归家说与都氏、翠苔,大家欢畅,俱说:“亏了周员外,能用成华之功。”专候来日捷音。?
  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摹都飙假斯文,真堪绝倒。若除却许府君,未有不因秀才而另目视之者矣。噫!谁知今日秀才,多半都飙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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